这三年,班主任一直以为成绩单上那个字迹端正的「容岐」就是池竹西的家长,也曾打电话提醒过对方还是要对孩子多上心一点。
容岐在电话里客气说会注意,但一点没改,依旧缺席池竹西的每个家长会,还会漏掉需要签字的一些通知。
现在乍一听到池竹西说容岐不是他家长,饶是班主任这样对学生家庭不关心的老师也不免心生复杂的情绪。
“我先回教室了,胡老师。”
班主任看着池竹西离开的背影,褐色羽绒服将他包裹得严实,人却走得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向上拉拽,每个动作都被约束出有条不紊的沉稳。
就像这个孩子在一夜间被迫长大了一样。
***
池竹西在四中初高中加在一起念了快五年,对四中的评价也颇高。
倒不是因为强大的师资,而是这里的学生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不怎么学习,被班主任盯死后自己玩自己的,二是每天沉浸学习对着卷子自己刷自己的。
大家都很有干劲的维系着点到为止的“冷漠”,这让不善交际的池竹西很放松。
今天却不是这样。
池竹西坐在前排靠门的位置,几乎是整个教室的右上角,除了一直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的同桌外,来自身侧以及身后的视线是那样鲜明,这让对他人目光一向敏感的池竹西如坐针毡。
讲台上的老师看出了同学的暗涌,猛拍黑板提醒上课期间不要走神。这点警告杯水车薪,被关注的感觉仿佛把他扒光了衣服放在展览台,藏得再好的疮疤都无所遁形。
明明大家的视线并不含恶意,难堪的感觉却让他抵触得想吐。
黑板上的英语长句扭曲旋转,老师手捏着粉笔晃动的胳膊像是钟摆,每次摆幅都在倒数池竹西所剩无几的忍耐程度。
终于熬到中午,池竹西立刻起身,桌椅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面对周围人的视线,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或许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池竹西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赤条在目光下。
他逃到了学校的小树林。
池竹西平时几乎不出班级,老师管得又严,很少来小树林,一路上碰到的黏糊小情侣和在角落吸烟的学生比他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他藏在靠近后门的石桌边,旁边一个巨大的孔子石像和树荫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开,虽然很冷,但安静得出奇。
池竹西有些难以想象自己要怎么熬过下午。这几天他也看了报道,官方的非官方的,说明事件性质的,完全胡乱编排的,说什么的都有。
#池式暴雨假# 的热搜还没过去,#池式继承人# 又顶了上去,池淮左、池竹西和池源的信息混在里面,还有安澜娅、蔡闫、池樊川当年的爱恨情仇,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还是后来池氏出了申明,要求停止对无关人员的恶意猜疑诽谤,对几个主要的娱乐账号寄了律师函,营销号才消停一点。
太虚伪了,池氏集团本来就是干传娱这一行的,转型后更是营销传媒的中翘楚。池竹西不清楚他们在这件事中做了些什么,但从安澜娅日益阴沉的脸色和家里络绎不绝的律师就可见一斑。
这些事情的后续远比池竹西所想调查的复杂,池淮左的死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什么妖魔鬼怪都蹿了出来,匍匐在尸首上啃噬着养分。
而这一切甚至发生在聚光灯下,众目睽睽中。
池竹西趴在桌上,指尖摸到随身带的日记本。封皮的粗粝质感让他紧绷的大脑稍微放松了一些,好像有了日记本他就有了与别人争夺呼吸的权利。
这一周池竹西一直没有再翻开它,他已经把十九年的勇气都积攒成灌满水的气球,每当想触碰到日记本的封皮,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幻想出里面可能陈列的文字。
汉字是那样方正,每个笔画转折都干脆如仞,只需要寥寥几笔就能把气球戳破。
夏实现阶段的调查结果就是诊断书,告知你患了癌症,却不是晚期。
“你还是要面对他的。”池竹西在心里说。
而就在他鼓足勇气打算翻开日记本的时候,在学校一直保持着安静的那个声音又一次低低响起。
【有人在看着你。】
池竹西不解:“……很多人都在看着我。”
【在孔子像后面。】
池竹西收起日记本,抬头看向声音指明的位置。
孔子像在他左手边,树荫垂下的枝干挡住半个石像,就在灰白石像、苍郁树叶和盘虬的灰褐色树干间,池竹西的视线骤然被一张脸拉了过去。
对方戴着口罩,头发长到了违反校规的长度,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可眼睛下不得不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简直触目惊心。
暗红色的皮肉歪曲在一起,边沿是更深的褐色,像裂开的瓷器,又像是有粗长的蜈蚣趴在脸上。狰狞的老旧伤口上,那股视线阴晦潮湿如蛞蝓。
池竹西心里一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他也立刻反应了过来,确有这样的人曾出现在他短暂的人生中。
天气转阴,太阳悄无声息地逃进云层,灰白的孔子像颜色深得发黑,风从树林刮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池竹西被吹得一个激灵,回过神后立刻拿起日记本,头也不回往教学楼走。
身后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执着得让池竹西胆颤心惊。
余陶为什么会在四中?!
作为当年霸凌池竹西的主犯,余陶的家长在他被山里的野兽咬伤后就办理了退学手续,这些年池竹西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他比池竹西要高两个年级,即使不凑巧又到了同一所学校,他也应该早就毕业了才对!
整个下午池竹西都沉浸在遇上余陶的惊魂未定中,他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让余陶发现了自己。
他留级了?
他为什么要盯着自己?
他想做什么?
他是要报复吗?
池竹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烦躁,像被焊死在座位火烤。他对着数学卷子放空,笔尖沙沙作响,却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
“……池竹西?”有人喊他,“池竹西!”
池竹西从自己的世界被唤醒,浑身冷汗,神智冲破了沼泽地的表层终于触碰到了空气。
同桌站在一旁,背着书包抱着资料,疑惑看着他:“今天不上晚自习,你不走吗?”
“放……学了?”池竹西扭头四顾。
值日生把黑板擦得锃亮,地上残留着拖把的水渍,夕阳从窗外冒头,教室被染成金色,他的身后只有自己被拖长的黑影。
整个教室只有座位上的他,和好心提醒他的同桌。
“你不急着走的话记得关好门哦,不然明早上老胡又要发神经。”同桌面露迟疑,最后还是说,“还有你的卷子……额,讲台还有多的,需要的话就去拿。我先走了,拜拜。”
池竹西低下头,他握着水性笔,面前那张数学试卷上满是黑痕,扭曲的线条盘亘出细密的黑团,像是发疯狂长的矮灌。
同桌已经快步离开了,甚至替他虚掩上门,挡住了外面的冷风,教室只剩下他。
池竹西看着那张试卷发愣。
他知道自己无意识画了些什么,一张藏在杂乱无章线条背后的人脸——那是余陶的脸。
【你没必要再害怕他。】
话虽如此,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在一次次冲撞着理性的堤坝。
池竹西对夏实口中可能会遭遇的危险没什么概念,但余陶的威胁几乎是残存在肌肉骨骼中。
他至今记得瑟缩在草丛中的感受,牙齿磕进泥土的腥臭,和嗓子外溢的铁锈混杂出作呕的绝望。
那种无能为力是直白地从生理映射入内心,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缓了有十来分钟,池竹西才开始把书和作业收进书包,他刚要起身去讲台重新拿一张数学卷子,心底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尖锐得刺耳:
【别抬头!】
可那已经晚了,池竹西已经错过了这道提醒。
四中的教室门上都嵌有一道不宽的透明玻璃,方便班主任在课上观察哪些同学没好好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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