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上六点半,池竹西抱着王邱留给他的纸箱,单手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他没有提前给容岐打招呼,也没联系安澜娅。本来池竹西是打算回家好好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可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交叠的对话声从门缝里蹿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那句“我们当然也是支持你和竹西的,但你也不要操之过急,樊川不是不讲理的男人”几乎是从池竹西耳边擦过。
往日寂寥的大平层里来往着熙熙攘攘的人,他们身着素色的衣物,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而此刻离池竹西最近的就是被几个人围在中间的女性。
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十指交叉搭在腹部,修长的脖颈拉得笔直,即使垂眸听着别人的低语也是一副昂首的姿态。
优雅又干练,安澜娅,他许久未见的母亲。
安澜娅立刻注意到了池竹西,弯眉轻挑。
池竹西沉默着进门,把纸箱放在门口,换了鞋,大衣脱下挂在客厅口的衣架,听话地走到人群中。
他根本不认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这不妨碍他摆出乖小孩的模样:“叔叔阿姨晚上好。”
“小时候见你还不到我腰这么高,一晃眼竹西都这么大了,在念高三吧,听说成绩特别好,次次都是年级第一呢”
“也不是……”
“多谦虚一孩子,基本没让你妈妈操过心呐。”
“……”这话池竹西没办法昧着良心接。
他也不知道安澜娅有没有操过心,按理说是有的,不过实在难以用肉眼捕捉。
“还很腼腆,你妈妈小时候可比你活泼多了,你外公头疼了好久,说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野了些。”
“这也是好事,不独立一点怎么照顾你呢。”
“不过她也就是看着强势,其实心里还是很脆弱的。哎,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
“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你难道看不出母子俩都已经很伤心了么?”
“是是是,是我不好,也是觉得太遗憾了才情不自禁……不提了不提了。”
在各路陌生亲戚的描述中,安澜娅堪称单亲母亲的楷模,当年离婚后不得不把年长的池淮左留在那个家,心里含着泪含辛茹苦把池竹西拉扯成人,对池竹西的教育有所疏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的孩子也够争气,从小到大一直用优秀的成绩报答母亲。
简直是母慈子孝的最佳案例。
而这群亲戚被这对坚强的母子当场感化,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那点同情心挖出来,放上天平来衡量个高低。
池竹西现在居然能理解夏实那句将他的心戳得破破烂烂的话:既然都得分出去,他的选择也不多,比起那些傻逼,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不是更合适?
如果是池淮左的性格……池淮左小时候的性格,他绝对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这样想着,池竹西又有些厌弃自己,肯定夏实的观点就是在肯定他不想接受的那些东西。尽管他知道,那是完全合理的。
他们在彼此心中都只剩下一个自己虚构的影子,一厢情愿的把影子塑造成自己缺少的拼图形状。
被留在原地的池竹西记忆中的一部分,代替了池淮左,永远地与他站立在一起。
爱么?那是爱的。恨么?也是恨的。
重要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说只是情感寄托又有什么错?
走神中,池竹西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全程,安澜娅和他一样一言不发,连应和都没有。
这些叔叔阿姨也不尴尬,这些成年人或许就是有种事宽则圆的天赋,能视僵持为无物,话题一个接一个比渠水还顺畅。
这次他们提到了池淮左。
“现在年轻人压力太大了,他爸爸要求又高,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都是一家人。”
“淮左小时候可疼他这个弟弟了,我是没想到遗嘱里会一点都不提,哎,这孩子。”
“到底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别瞎说,他怎么可能不考虑自己亲妈和亲弟弟。总不可能把东西都给那对母子吧。”
“要我说,下次和樊川聊的时候叫上竹西,毕竟他也是池家人。”
“竹西是不是还有事,就不用陪着我们了,先回房间收拾吧,吃晚饭的时候叫你。”终于有人说。
池竹西早就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本想立刻回房间,又想起门口的纸箱,和大衣口袋还装着池淮左给他的红绳,便转过头去取东西。
一群亲戚望着他的身影。
回想起刚才和池竹西说话的时候,他不太会面对人的视线,目光总是虚虚望着某处,眼里浮着一层雾气,朦胧缺乏神采。
是很典型的,因为长期生活在不被重视的环境下显得有些自卑怯懦的小孩模样。
可他的身影却不是那样。
室内明亮的灯光照出少年流畅的身型,细窄的腰下劲瘦笔直的腿,当他微微侧头,白皙的脸颊从墨色的发丝中露出得更多,眼睛也露得更多。
露得多了,更加看不轻情绪,玻璃般无机制的黑,倒也亮,却只让人想到冬季附上霜的窗户,带着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天真无邪的淡漠疏离。
亲戚的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场面话说了那么多,事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们差不多都是类似的家庭,对小孩能变成什么样心里门儿清。不突然叛逆走上弯路违法乱纪都算祖上显灵,没出息也不是什么大事,银行卡里的存款会让人变得宽容。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那种感觉有些不好描述,就是有些不对,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竹西他没事吧?”有人问。
安澜娅看也没看卧室那边,淡淡道:“不用管他。”
池竹西回到房间,纸箱放上桌,掏出红绳把大衣扔到一边。
他走到镜子面前,拆下板正的领带,一颗颗解开衬衣扣子,干瘦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茶色的护身符露了出来。
换上红绳,池竹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
【你不该打断夏实,她能查到的无非是你小时候出过你自己都没印象的小意外,邻居心脏病死了,被关在家里看过心理医生,遭到过霸凌——仅此而已。】
【你太紧张了。】
不是紧张。池竹西想,他只是不想让人把自己过往以那么干涩的形式念出来。
任何逻辑性的描述都会让池竹西觉得自己那点情绪畸形且矫情。他吃得饱穿的暖,温沃的土壤浇灌出的痛苦在其他人眼中无异于是无病呻吟,他对此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那样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池淮左昔日的故人面前。
【自负又自卑。】那个声音毫不留情评价道,【逃避已经成了你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你却想要追查池淮左的事,凭什么?你配吗?】
池竹西敛着眼将扣子一颗一颗扣上,坐到桌前,犹豫再三后还是打开了纸箱。
王邱说这是一部分池淮左留在总经办的遗物,他刚从警方那边取到的。
虽然警方已经调查过,但王邱还是担心交给蔡闫的话会被倒腾出什么“证据”来。除了部分商业资料,其他东西他又无权滞留,于是干脆交给了池竹西保管。
池竹西首先看见了被相框装裱起来的合影。
那是一张毕业照,绿草如茵,天蓝得发透,阳光下,所有人的脸都明亮又清晰。
照片中的三个人站了两排,稍矮的娃娃脸女性站在前面单手比耶,另一只手拽着身后的人不让他走。后面两个人脸色各有各的臭法,其中一个拽住另外一个懒得看镜头的,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
比耶的人是一身便装的夏实,穿着粉领学士服的是王邱,灰领学士服不看镜头的是池淮左。
池竹西摩挲着相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这就是照片能定格的东西了,在过去的某时某刻某分某秒,池淮左和他的朋友拥有一个被永恒留存下来的瞬间,至少在那个瞬间,没人能介入他们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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