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桐听到大门关闭,过了会儿,忽然说:“你们先试。”
然后他追下楼,在单元门口叫住他俩。
“既来,我能跟则安单独谈谈吗?”
小区的灯映着孟桐恳切的眼睛。
谭既来没心软,看向李则安。
他大概知道孟桐要干啥,估计跟在那边时空差不多,来一个道歉的2.0版本。
他也还是原先的态度,只要李则安不想听孟桐废话,他有一万种办法给他导搅和了。
李则安也跟那边时空的李则安一模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谭既来轻“嗯”,抬脚先走出去一段路,站在路灯下等他。
李则安跟孟桐交谈的这段时间,他看着那个路灯,思绪突然飘到山洞里的奇异时空中。
他想起李则安在灯光下认真问他:“你听说过时空纠正吗?”
谭既来低下头去看路面,不久之后,等到了跟那晚一样交叠亲密的第二道影子。
“回来了。”
谭既来问。
李则安情绪很差,单刀直入地问谭既来:“你可不可以不去参加他的订婚宴?”
谭既来想都没想:“行!”
李则安抬眼:“确定吗?他毕竟是你导师。”
谭既来伸手,搂着他的腰笑:“是,但那又怎样,我就要站在你这边,没条件,无理由。”
李则安说这话,主要成分是赌气。
他想要无脑的支持,想要一个人,可以不问是非对错,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
谭既来的话满足了他的小孩子脾气。
他得到了理想的态度,心情好了点,很快软化:“算了,你还是去吧。”
他可不想像某些人一样拉帮结伙孤立人。
谭既来摇头:“不用,你不高兴就算了。”
“不是不高兴,”李则安喉结滚动,声音哽咽低沉,“我是恶心……”
谭既来瞬间意识到情况很不好。
他转动眼珠,声音严肃:“到底怎么了?”
李则安垂下眼睛,鼻尖通红。
谭既来回头,看见孟桐站在单元门口。
李则安不肯说,谭既来皱紧眉头,转身想去找孟桐问清楚,又被李则安一把拉回来。
刚才孟桐跟他啰里八嗦说了半天,说到最后,轻声问他能不能原谅。
李则安无语,又努力克服无语,耐着性子跟孟桐说自己一贯不喜欢说的废话:“我确实没办法原谅,但也懒得记恨。”
孟桐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僵持住。
夏夜蝉鸣,风都滚烫。
李则安深呼吸,频繁眨眼,哑声说:“你记不记得,爸妈刚去世那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孟桐缓了一会儿,慢慢说:“记得,你白天经常会突然哭出来,晚上又成宿成宿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惊醒。”
小李则安每次从僵尸的噩梦中吓醒,满身虚汗。
一段时间后,他瘦成一把柴,脆弱的像风雨里飘摇的风筝。
“那会儿舅舅和舅妈虽然照顾我们,但是他们都在工作最忙的年纪,精力有限。”
“并且我从出生起,就跟你一起长大。”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亲的哥哥,最好的朋友。”
“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上下铺,分享同样的玩具,出入同样的兴趣班。”
“我学会的第一首钢琴曲弹给你听,画的第一幅素描作为你八岁的生日礼物。”
李则安缓了很久,以为声音能稳住,却依然颤抖得厉害:“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哥哥,居然会说那样的话……”
有一点,孟桐仍旧有所保留,没敢告诉谭既来。
他被秦英抚养长大,关于“杀人狂”养的小孩也会变成“杀人狂”的混账流言,在孩子中疯狂肆虐,他也躲不开。
那会儿小李则安面对流言蜚语,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坚强。
他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在意。
但是孟桐不行,他知道人言可畏,太害怕了。
再然后……
李则安微眯眼睛,许多年前的钝痛又排山倒海地袭来:“当我听到你跟他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描述我的母亲、你的小姨是怎么……我爸的,又一起议论她是……所以我以后也会是……”
“你知道吗,那是我生平第二次,体会到心脏裂开的感觉。”
“当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后来我终于学会一个词,叫背叛。”
“你背叛你的家人……如果你认为不是,那说明你从未归属和忠于。”
“可这不可能吧?难道你真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什么要伙同外人,中伤你的家人?”
“还是你觉得我爸妈对你不好?不会吧?你一贯比我会争取他们的关注和宠爱。”
“我没有被外人的流言蜚语打倒,也没有惧怕过校霸们的拳头。”
“我是被你击垮的。”
“我到现在都不懂你怎么想的,真的没办法原谅你。”
“我觉得我爸妈也不会原谅你。”
说到最后,有片刻晕眩。
他手撑着墙,胸口已经基本好了的伤,又开始撕裂的疼。
孟桐掩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发红,垂下眼皮。
地面多了几点水珠,四散绽成花。
很久,孟桐气若游丝:“因为我和你不太一样。”
“我从小活在流言里,做梦都想摆脱掉这些。”
“九岁那年,不但没摆脱,身上又多了一些。”
“然后我意外发现,只要加入到欺凌你的队伍中去,就没有人议论我的出身,甚至还会得到一些‘朋友’。”
“我尝到了接纳的‘甜头’。”
良久的无言。
李则安收了撑墙的手,笑出声:“原来是这样。”
他意识到小时候的他把孟桐当哥哥和朋友,然而孟桐并不在乎自己。
不然也不会以出卖自己的方式,换取外面的朋友。
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桐也在一步步引导中,慢慢意识到这点。
他原本想努力缓和关系,可最深层的问题内核一旦被剖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维系的必要。
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问:“需要我怎么做,现在对你更好一点?”
“你什么都不用做,”李则安嘴唇发抖,“我们尽量少见面吧。”
他说完不再废话,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他目光转移,落到远处路灯底下某个人身上。
于是停在原地,他微微偏头:“这几年,谢谢你照顾谭既来。”
孟桐想说“应该的,谭既来是他学生”。
还没张嘴,李则安已经走了。
他随即看到两个人在小区的路灯下纠缠了会儿,然后谭既来把目光投向自己这边。
小时候的记忆瞬间袭来,他又被那股惊慌感击中。
好在他很快发现谭既来眼里全是困惑,被李则安推上车。
黑色的越野亮起车灯,一脚电门,飞快驶离小区。
孟桐眼睛很酸。
他毕竟是导师,支开谭既来,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学生知道这些过往。
他看着飞驰而去的后车灯,有把握李则安不会告诉谭既来。
就像小李则安,直到离开也没有告诉舅舅真相。
他转身上楼,胸口忽然闷痛。
迟到很多年的心疼。
李则安开出小区,情绪已经恢复大半。
除了脸色依然惨白,其他地方看不到异样。
这更让谭既来心疼。
他不喜欢李则安一个人吞下委屈,消化苦果的样子。
等红灯的间隙,他伸手抚摸李则安的手背:“到底怎么了,连我都不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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