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脚下的碎石路始终稳定,归陵就在他身边。
他为什么不离开呢?秦卫想。
他走在小路上,它如浮桥一样浮于地狱上方。他的确走过很多次这样的路,但这些东西被侵蚀了,碎得没头没尾。
这一刻,一条发光的小鱼在碎石路上闪现,在地狱中极其突兀。
它游到秦卫身边,碰碰他,没有消失,没有逃走。
是他的小鱼。
第二百三十章 空虚的终点
秦卫不知所措看着这条鱼。
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召唤出来的,但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把它弄回去。
前面一只巨大的幽灵朝他俯下身,小鱼迅速窜到秦卫身后,后者开了两枪,把那东西干掉。
这似乎的确是他的,但秦卫又觉得很不对,这是他小孩子时才会喜欢的那种东西。
他有点不知所措,怕动作重点把它弄碎,这不是属于他的那种事物。
前方的幽灵组成了天空,他好像在一间房子里一样,上方的怪物看向下方,窃窃私语,无意识咀嚼着什么,渴望进食,它们在永恒的饥饿中。
这是他的精神世界,秦卫本能地弄了个防护罩,把小鱼罩起来,又觉得用处不大。
他转过头,朝向归陵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这人就在那里。
“这东西怎么办?”他说。
归陵肯定口头回答了,但是他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那人直接在他系统的显示屏上打了行字,说“你可以收起来”。
秦卫不知道怎么收,他把小鱼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这东西探出发光的头,好奇地往外看,遇到危险的就缩回去。
带着这玩意儿打怪太扯了,秦卫觉得归陵说的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不知道怎么办。
秦卫谨慎地踩着碎石路,带着小鱼在噩梦世界中行动。
这种感觉很荒诞,宛如幻觉,他放轻脚步,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抚平了。
秦卫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深域系统的本体中,这是深空中一座巨大的城市。
这是古文明建设的一座军械城,如果说早些时候,深域系统还有着清晰的结构,可是现在它已完全像一只浑然天生的生物,是一片混沌的圆形,如水母般在深空的虚无中飘浮。
远方能看到几何形态明灭的力量的闪烁,是这种生物探触出去的能量,更像是烟尘,有着其严格的数学逻辑。
它查探和触碰更边黑暗和边缘的世界,这就是它存在的方式。
视线中隐约可见烟一样的“触手”升起,那是集群反应,像是畸形的幽灵,怪异的神明,跳着永恒怪异的舞蹈,看着城中的噩梦。
难以想象当年古文明是怎么建设出这东西的,而自己是这样一座大型武器的“持枪者”,“管理员”。
碎石路如一个梦的浮桥一样,在这座城市中延伸。
秦卫在被严重污染深域系统之上,它长出幽灵的城市。
他记得所有这些恶灵,都是属于他的,他恐惧和失去的那些,被捻灭的所有生机,都化为漫天幽魂看着他,尖叫着饥饿。
秦卫脚步停了一下,前方有一个庞大的幽灵生成,他不久前见过它,形态有些不同,但就是秦亦。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幽灵虽然是地狱的污染,但更多的……就是他自己。
污染的核心是父亲的背影,带着他往裂缝的核心而去,一路上把他拉下这片污染世界的,是他自己的痛苦。
所以它会不断重生,你是杀不死这些东西的。
秦卫开枪毁掉秦亦的幽灵,他花了点力气,越是往前,他越意识到自己就是秦卫。
小鱼蜷在他的口袋里,秦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在动,好像受到了惊吓,有点发抖。
它甚至有微小的热量,真是一点也不科学。
而不管秦卫觉得情况再怎么糟糕,碎石路始终稳定,带他到达终点。
秦卫一直能远远感觉到它,感到黑暗的中心,与之纠缠的另一条裂缝,以及它们向更远处的延伸。
“城市”变成了一个满是饥饿幽灵的封闭的房子,接着秦卫远远看到了终点,一只惊人巨大的幽灵生物。
仿佛是一种动物,守在裂缝尽头,如同一座腐败的山。
父亲的背影融入其中,秦卫发现自己不知道这是什么,这生物不在他的记忆中,不是他的经历和情感,是父亲的。
秦卫毫不犹豫地开始攻击——天穹反射出的另一片混沌的镜象,如张开大嘴的蛇,向下探来。
它仍旧没有头部,“触手”长成无数根尖牙。幽灵山一般的野兽反击,又一次怪物大战,充满了撕咬和不体面的吞噬。
秦卫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狼尸的幽灵,守在裂缝的尽头,好像那是一种道理,是理直气壮的执念。
他感应到了秦物升遥远的记忆,还没有自己的时候,那人还年轻,不过是个小孩子。
他杀死一条小狼,他提起过。
秦卫怔了一下,笑出来。
这太荒唐了。
秦卫听到那人记忆中一小段如梦呓般遥远而无意义的对话。
“野生的没法驯,要经过基因筛选的,”那时秦物升的玩伴说道,“您现在满意了?”
记忆里有浓烈的血腥味,秦物升说道:“它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会很快乐的。”
“你为什么非得干这种事?”对方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名种狗都有,我也没见你有多喜欢,你到底非在它身上折腾个什么劲!”
秦物升转身离开,抛下尸体。
“因为我可以。”他说。
在噩梦的终端,一切是铺天盖地的虚无。
秦卫感觉到小鱼在颤抖,归陵并肩站在他旁边。
他退了一步,感觉那暖意,他必须紧紧抓住,才不会坠落。
他不知坠向那里,那一定是真正的地狱,无止境饥饿的虚无。
深域系统继续探下来,撕毁那具巨大的狼尸。秦卫盯着这一幕,这场面极为恐怖,无数的幽灵尖叫,被吞入混沌之中,又挣扎着想爬出来。
他当然能够胜利,他没有什么人类形态的束缚,他余下的只有狂乱的偏执与仇恨,他和这些怪物没有区别,更加扭曲——
在最后一刻,秦卫记忆中的某些东西突然被点亮。
关于家族的美好回忆在这一刻突然间明亮起来,带着归属般的暖光。
的确有过这样的时刻,某件麻烦工作的间隙时,秦卫和父亲的聊天,那人从酒柜拿了瓶好酒,倒了半杯递给他,给了他合适的建议,带着认同的亲密感。
秦卫小时因为家族内部阴谋的一次袭击,受了重伤,父亲背着他走了不少路,找到了救援。
还有一次秦卫不记得,他昏迷中时秦物升在病床边坐了很长时间。
在秦卫的头脑里,家族的污染突然又从恐怖与虚无,变成了爱和归属的那套主题,好像他经历的过去一切黑暗之后,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是为了家族,父亲仍是爱他的,他们曾有过很多美好时光,只是被太多的权力和痛苦淹没了。
虽然它的起源仿佛十分荒唐,只是一个比喻,一种执念,但它毕竟还是情感。
对秦物升来说,即使他这么折磨他,但甚至对于自己的血亲,在他内心的比重也不比秦卫更重,更让他在乎。
在这一瞬间,秦卫突然清楚地记起了过去某个无关紧要的时刻,如同对这暖意的一个回应。
大概是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坐在豪宅的墙角,身上湿透了,半边手臂全是血,他蜷缩着,在发抖。他双臂挡住面孔,无望地想逃避他的将来恐怖而漫长的人生。
他哭得很厉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而绝望,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父亲站在他对面,穿着正装,手握着那根沉木的拐杖,冷酷而且不可一世。
那人说道:“我知道。”
在秦卫的头脑中,对这一切的回答是这么简单。
“我不喜欢”,他说了很多次,没有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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