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这么问,他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倒也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谁不喜欢富贵荣华,谁不喜欢玉楼金阙,只是长住其中总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生来就是个俗人,喜欢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不喜欢独坐高堂冷眼看人间冷暖。
便是只有茅庐三五间,于他而言也比这冷清寂寞的殿宇楼阁要强。
所以楼远钧有意无意提到让他入宫玩,他都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抗拒来。
楼远钧一顿,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额心。
别看江从鱼总摆出万事不过心的大大咧咧态度,实际上他比谁都敏锐。一旦有人试图朝他张开罗网,他便跑得比谁都快,谁都别想把他赶到网中去。
“我也这么觉得。”
楼远钧应和道。
“人在这里住久了,都会变成怪物。”
过去那么多人都成了永远困在高墙里出不去的怪物,他应当也不会例外,毕竟他属于怪物的那一面从小就已经崭露头角。
如果真的那么爱重江从鱼,他就不该带江从鱼走最难走的路。
无论他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有可能让江从鱼因为与他相恋而遭人唾骂。
世人不会认为是他更需要江从鱼,只会认为江从鱼是凭借圣宠上位的佞臣。无论江从鱼多么聪敏出众,都会有人看不到他的才干和本事,只认为是他爬上龙床才有这样的荣宠。
偏偏他就是这么贪婪自私,只想享用江从鱼对他的好,丝毫不愿为江从鱼着想。
“我也是怪物。”
楼远钧低低地说。
江从鱼没想到楼远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在讨论皇宫吗?为什么会转到这上面来?
他抬眼望去,却见楼远钧眉目低垂,长睫在脸上投下些许阴影,那半掩着的瞳眸里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说是怪物也不算错,楼远钧俊美的相貌本就惑人至极,如今笼上了一层阴翳,瞧着何尝不像是慑人心魂的精怪?
至少江从鱼一颗心被他这模样弄得很不安宁。
江从鱼暗恨自己嘴快,楼远钧是在宫中长大的,他却说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那不是说楼远钧不算人吗?他忙抱住楼远钧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就是怪物?世上哪有你这么好看的怪物?”
楼远钧说道:“怪物披上人皮,自然就好看了。”
自从生母病故以后,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如今他自己再说出口,竟也不像是过去那样难以接受,他母亲说得对,他本来就是怪物,别人越对他好,他就越贪婪,永远都不知餍足,连江从鱼有个敬爱的长辈他都要揪着不放,非要江从鱼把他们分出个高低来。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
楼远钧哑声说:“就算你讨厌我也是应该的,我也讨厌我自己。”
江从鱼生气地坐了起来,质问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非要说这样的话惹他心疼,非要说这样的话让他难过——
非要这样让他感觉就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统统捧到楼远钧面前,楼远钧也很难快活起来。
“如果你真是个怪物,如果你真那么讨人厌,那我怎么还这么喜欢你!难道我是傻子吗?”
江从鱼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他不知道楼远钧到底受过多少伤害,才会这么说自己。
楼远钧也坐起身来,紧抱住身体微微颤抖的江从鱼。这不是江从鱼第一次为他哭了,可他还是那灼热的眼泪仿佛烫到了他心里去。
“你怎么不是个傻子?我每次骗你你都不生我的气,惯得我越来越得寸进尺,”楼远钧道,“总想哄着你更亲近我、更喜欢我一些。”
江从鱼拿楼远钧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静静地挨着楼远钧好一会,才勒令楼远钧赶紧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上来了,这次楼远钧还真沉沉睡去。
江从鱼躺到楼远钧身边看着屋顶的彩绘好一会,难得地没有半点睡意。
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急匆匆赶着过来,都没吃晚饭呢。
江从鱼不爱亏待自己的肚子,起身到外头去找吃的。
吴伴伴早有所料,一见到江从鱼便关心地问:“可是饿了?想吃什么?”
江从鱼道:“煮碗面就成了,您也一起吃吧。”
吴伴伴与江从鱼相处多了,知晓江从鱼的脾气。他没有拒绝,一老一少坐到桌边一人吃了碗面。
等收拾桌子的小内侍都退下了,江从鱼才问吴伴伴:“您知道以前有谁……骂过陛下吗?”
江从鱼左思右想,总觉得楼远钧那句怪物来得很突兀,就好像有人曾经这么骂过楼远钧。
而楼远钧一直记着。
楼远钧平时明明什么事都爱拿出来说,对于真正的心结却只字不提。
江从鱼只能问跟着楼远钧最久的吴伴伴。
吴伴伴端着茶的手顿住。
他沉默良久,才说道:“骂过陛下的人很多。”
人在低谷的时候谁都能踩两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不然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往上爬?无非是爬到了高处,便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轻慢自己、欺辱自己,哪怕对方心里仍是百般憎厌,迎面碰上了还是得伏低做小点头哈腰。
江从鱼道:“不是所有人骂的话他都会放在心上,应当是他在意的人……”
吴伴伴本还觉得江从鱼年纪小,可能不容易真正走进楼远钧心里去,没想到江从鱼居然聪敏至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若说陛下在意的人,应当是何太后吧。那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她对身边所有人都很好,所以……”
所以没办法适应后宫的阴暗面,没办法学会后宫的尔虞我诈,旁人只是稍加算计,她便与楼远钧离了心。
盲目的善良在当时的后宫中可能最愚蠢的东西,因为那只会害死人。
楼远钧虽然追封了生母为何太后,也对何家恩遇有加,却终归没办法与何家亲近起来。
死者已矣,吴伴伴也没法评议何太后当初所做的事。
“陛下身上那道疤就是何太后留下的。”吴伴伴只能隐晦地提了一句。
当时何太后身边的人一个个出事,又听闻自己心上人战死的噩耗,把对先皇的憎恨转移到了楼远钧身上,差点失手把楼远钧给杀了。
江从鱼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么个答案。
那时候的楼远钧也才六七岁大,面对的却是来自己亲生母亲的憎恶与伤害。
难怪楼远钧会是这样的性情。
如果他小时候也这样遭至亲厌弃,他恐怕也很难像现在这么快活。
江从鱼心里闷闷的,送走吴伴伴后回了殿内。他看着空荡荡的寝殿许久,才钻进被窝与楼远钧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没亮楼远钧就醒了。
楼远钧睁开眼往身边看去,发现那儿空空荡荡,叫他疑心昨天晚上抱着的人是不是只出现在梦中。
他坐起身正要下床,却见江从鱼正抱着两个毛皮垫子从外头进来。
楼远钧顿住。
江从鱼发现他醒了,忙跑到近前问他好些了没有。
楼远钧道:“我已经没事了。”他看向江从鱼手里的软垫,“你这是在做什么?”
江从鱼笑眯眯地说:“这不是都快要入冬了吗?该换上厚垫子了!我看这个位置冬天阳光特别好,感觉不用烤火都很暖和。”
江从鱼思来想去一整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都把楼远钧养得能吃好睡好了吗?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以后他们只会越来越好。
他会用很多很多快乐的事,把楼远钧那些不开心的记忆统统挤出去。
江从说道:“反正你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就按自己喜欢的挑了。”他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等天气冷了我们可以窝在这上面看书!”
楼远钧哑了片刻,才说道:“好,都按你喜欢的来,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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