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眨了眨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对男女跪在我身前,女子抬起手,将她手中的娃娃捧给我。
她的身体在颤抖,旁侧男人则是手指死死扣在地上,指尖都透出白色。两人在怒在怨,在惊在惧,万般不舍,却还是选择将孩子交出。
哪怕那孩子懂事乖巧,明明身处魔教却还是长得极好,粉嫩白皙,丝毫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往后一日,他们果然找我前去。原本以为孩子定是保不住了,也想过与他们鱼死网破。可真那样子,不过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死在那处。”
妇人字字泣血。说到痛极处,嗓音都在发颤。
她的话被周围百姓、江湖客们听去,引得许多人脸上俱是愤慨。就连我旁边的天璇,也皱了皱眉头。
“但是,”到这里,妇人话锋又是一转,显露些许如释重负,“真到了地方,那老魔说了要把我家孩儿送给此人之后,他却说,要孩儿先活着。等他事成之后,再回来‘领赏’。
“最初那会儿,我与夫君还在惊怕,日日担忧他回到山上。可那以后不久,朝廷官兵便打过去了。一片乱子里,我听他们说起,官兵正是被此人引上山的!”
啊这。
我倒没料到这出。不过,由妇人话音推断,当时的场面也不难想见。无非是灵犀卫们拿这话扰乱太平门众的心思,告诉他们你们少主叛了,你们也早早束手就擒吧。
天璇等人说起这些时,应该是咬牙切齿。他们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话落在“血奴”们耳中,成了不同的意思。再到此刻,听了妇人的话,百姓与江湖客们也显出恍然,一个个叹起:“原来还有这等事。”
“照这么说,沈小兄弟的意思其实是,等他引去官兵、救下所有被掳之人后,他们的孩子自然不用死了?”
也对吧。我心想。
台下议论愈多,其中自然不光是为我说话的,还有人想起“魔教少主沈浮”从前那残暴名声。我耳朵抖抖,确定自己又听到了“笑面佛”三个字。但转而又有人低声道,“这两边儿,当真是一个人吗?我这些日子与沈小兄弟相处,是真正心善还是假装,不是完全看不出。”
话题逐渐跑偏。原先出头的女子抿了抿嘴巴,最后说了一句:“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诸位考量的大事。前头说的状况,也是与夫君琢磨了许久,这才有一些思路。而今讲出来,便算是无愧于心了。”
说罢,她退回人群。旁侧正有一男子,我看他们时,两人还是紧张,只对视过就挪开视线。但我留意到,从始至终,两人袖下的手都扣在一起。
他们当真早早便是夫妇吗?不一定。可一同经历了磨难,一同孕育了子嗣,又一同从魔窟中逃出。感情步步累积,步步加深,又要为名声考量,干脆说成自己二人本就已经成亲,仿佛也没什么奇怪
能活就好。
在妇人争取来的时间里,我抓紧把嘴里的布条吐出去。眼看众人目露犹豫,连天璇也被转移注意力、不再加紧对我的桎梏,便连忙开口,再给他们心头添一把火。
“正是如此!”这话是对天璇说的,“我早早便提起,自己不过是那魔教里的一名药人,这话谢玉衡也转述与你们听过。拿我线索的时候,不见你们对我喊打喊杀。到了此刻,却要把那糟污身份扣给我!做这等事,莫非也是知道,聂庄主属实清白无辜,你们拿他的罪名是莫须有?”
里头自然有很多假话,但我确不虚心,说得理直气壮。下方未被制住的江湖客们由此一震,想起此行真正目的。“正是,无论沈浮是何身份,是恶是善,都和聂庄主被冤没有关系!”
“这话没错!莫要被那人带跑,现在的要紧事是救下聂庄主!”
“我听这位夫人的话,”还有人朝妇人的方向遥遥拱手,“沈小兄弟被魔教威迫,却还能竭力搭救无辜,这不正说明他绝无害人心思?”
咦,此人……
我眼睛眯起一点,定睛看去,很快记起:这最后说话、声音最大的剑客也是终南剑派出身。前头我和他一同聊天,不知说起什么,他还道我“妇人之仁”。
我那会儿很不赞同这话,但只能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站出来,为我说话。
一点奇妙情绪涌上心头,带着酸,带着胀,一路往我鼻尖涌。
这个世界是没有老家好,但我在这儿遇见谢玉衡,还遇见许多侠肝义胆的兄弟、朋友。我忽然觉得,其实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值得。
思绪因动容跑走一些,好在理智把我拉回来,告诉我,还没到感动的时候。
我暗暗提气,再度继续开口。可惜天璇已经回过神来,冷着脸捡起布条,又要对我的嘴下手。
我看出他的动作,身上不挣扎,脸上摆出似怒似笑的样子,说:“好,还是不让我……唔!”
在我的话音里,天璇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他被我激怒,手上动作失了力道,险些直接卸掉我的下巴。
如果我想,直接反手把他胳膊手腕一起卸了也并非难事,毕竟他武功也是真不如我。但这并非逞快的时候,我拿着“被迫害的义士”剧本,还是毫不反抗,唯独脸上做出不屈神色。
这一招很成功。下方百姓又被触动,他们不敢明面上和朝廷叫板,脸上表情却已经透出不赞同。江湖客们更是按捺不住,一个两个都差点直接冲到台上——等等——我看出他们的动作,心头大叫,拼命朝他使眼色:“兄弟,你可千万别真来了!”
也不知那几个江湖客有没有看出我的态度。人是停了,但都是被旁边其他人拉住的,脸上的忿忿也还在。
我勉强松一口气,心头祈祷旁侧的人不要松手。制造氛围是一回事,真上来冲撞便是另一回事了。以灵犀卫的作风,到了那一步,少不得要将人抓住论罪。
可场面却因此僵住。我自不必说,天璇一副要将我就地处决的样子,碍于前头的状况,又不好真正动手,只能继续咬着牙喘气。我听着耳畔的“呼哧”声,心头琢磨:指望下头的人打破僵局是不可能了。既然这样,岂不是只剩下——
思绪转动到这里,身后恰好传来声响。是陌生嗓音,用了平稳、冷静又不失恭敬的语调,说:“郭大人,无论此人是何身份,他与其他江湖人前面那些话却是言之凿凿。若放粮、办学、义诊的事都是真的,那姓聂的江湖人……”开口者稍稍停顿片刻,“也确实只是去魔教找沈通等人报仇。他的判处,是不是该奏请圣上,再行斟酌?”
这话说的。
我没法回头,看不见讲话的人是谁,脑子却已经转了起来。“郭”正是监斩官的姓氏,而这开口的人嘛……
“杜大人这般想?”另一道嗓音给出回应,“今日斩这些人,本就是圣上所准。”
没把话点透,但已经说得颇直白。我甚至有点惊诧,下属对这监斩官提了他反对的意见,监斩官却还能和和气气讲话。这究竟是本朝官员素质太高,还是另有缘故?
“是圣上所准不错,但我此前看了判书,上头只列了太平门穆扬等人的罪名。于聂无尘等,却只泛泛地说他们同属作乱的江湖势力。”先开口的人回道,“若他们当真有罪,眼下不过是给判书做些补充。若是无罪,也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我心头动了动,模糊地想到什么。
“杜”。
他这姓氏,和谢玉衡故事里的杜其昌大人有没有关系?
当然,从前头我看到的官员年纪来看,纵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他也不可能是杜其昌本人。但有此背景,他敢这么反驳长官便不奇怪。
退一步讲,哪怕不是,此人话说得也挺有水平。从头到尾都没去挑皇上的刺儿,而是隐隐把矛头指向负责此案的人,暗道灵犀卫欺上。
以江湖客们的角度,灵犀卫是皇上的人,“皇上”和“朝廷”又是全然一体,可事实当真如此吗?——谢玉衡可是和我讲过的,这个组织最初出现,就是皇帝设来监视百官。作为同样被他们盯着的官员,碰到参灵犀卫一本的机会,错过岂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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