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所以你才砸的对吗?”就着攥住的手腕,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一些,微躬了一些身子、低下了自己的头,于是两人还有那么几寸就鼻尖对鼻尖。“因为你恨我,因为你厌恶与我在一起的那段时日,所以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你都要毁掉,对吗?”
晏淮清说:“对。”
对。
李浔从来不知道一个字也能教人如此摧心剖肝,像是一把尖利的匕首插入了胸口,又转着刀把在里头搅和,血肉模糊也不肯停下来。
他长舒了两口气,只觉得热毒又开始在体内翻涌了起来。
“晏淮清,你别忘了,除夕夜是你先给我抹唇脂引诱我的,也是你拉着我入你的厢房上你的床的。”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扣住了对方的后颈,将人又往自己的怀里压了几分。“现在你觉得恶心了?”
晏淮清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终究力道不敌他。
“那彼时你与我浓情蜜意又怎么不觉得恶心?”
“喔——因为那时你还是一个需要仰人鼻息的废太子,还需要借着我的手、借着我的刀去除掉晏鎏锦,除掉司礼监掌印李浔,对不对?”
“你做到了,你多聪明啊。”
“如今你早已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李重华了,无需背负着那个屈辱的姓氏,你是大晏新帝晏淮、是九五至尊、是这天下的王!晏悯都要为了你让路,所有人都是你局中棋子被你耍得团团转。我李浔又算得了什么?
“牢中不杀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吧?就是为了当着我的面践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以此报复我吧?”
“你会在意这些?”他说了这么多,晏淮清却只问了这一句,可牙根似乎咬得很紧。
这不是李浔想要的反应,不是。
他希望对方否认、希望对方承认,否认他如今所说的这些,承认过往有过的那些柔情。
又或许眼前的晏淮清根本就给不出他想要的回答。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李浔不答反问,“你当真以为我是这荒园中的死树一棵耶?当真以为我就没有心不会痛,没有血肉不会动情?
晏淮清挣扎着往后退了半步,硬生生拉开了几寸两人的距离,一脸讥笑地看着他说:“动情?你李寒浔也会有情?”
“无非就是死了一棵树、砸了一个镯子,你若想要,朕再赏你一些便是,何须在我面前虚情假意地说这么多?”
“虚情假意?”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李浔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气笑了,笑了之后又觉得心空空荡荡,肺腑都在烧着疼。“若那些日子的情意在你眼中皆是假,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
他攥住晏淮清的右手手腕,高举到脸侧,一字一句地问:“用这只手握着的、指向我的剑刃是真,对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问。
人生二十五年,他所得皆为镜花水月,梦诡花、热毒、秘法反噬在身,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倘使死在了晏淮清刀下也算是一了百了,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做个安生亡魂的由头。
但是晏淮清没有。
所以李浔要继续往前走,所以李浔要应对横刀面向自己的昔日爱人,还要装作泰然自若、能得当应对的模样,可其实他根本没有展示出来的那么镇静,他的心也会痛。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他又问了一遍,“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你在掌印府当中的屈辱过往,杀了我就无需将我锁在坤宁宫躲躲藏藏,杀了我你从此以后就不必时刻提防有人要取你性命。”
李浔觉得自己的面上开始发烫,眼前逐渐地变得模糊。
大抵是梦诡花又开始浮现出来了。
晏淮清趁此从他的手下挣扎而出,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甩走了刀鞘之后将匕首朝着他的右肩而来。
神色淡然、下手利落。
他没有躲,任由利刃入身,而后长吐出了一口热气。
混杂着浓郁玉兰香气的鲜血从体内涌出,渗入绯红的衣袍,又坠在了地上,与成泥了的玉兰花融在了一起。
“你说得对,李浔。”晏淮清开了口,匕首稳插在他的体内没有动。“我是应该要把你杀了的,我是应该要杀你的。”
他哼笑了一声,示意对方继续。
“你如今来质问我,问我什么是真,但李寒浔,这句话理应是由我来问你的。太监是假、名字是假、忠贞是假……一切的一切都是假,那你告诉我,在你这里,什么才是真?”
“对我的爱吗?李浔。”说着,晏淮清将那插入血肉当中的匕首抽出,又对着他的肩膀木木地刺了一刀。“对我的爱吗?”
那并不算重的一刀,仿若用尽了晏淮清身上的力气,他的手软软地用刀把上滑了下去,最终垂落到了身侧。
好似已经身心俱疲了。
李浔一怔,右肩上的伤口与心一同在抽搐着疼,疼得他头一回想躬着身子缓缓。
晏淮清的话说得奇怪、问得也奇怪,反倒是将他这个被背叛了的人衬成了负心人,为何会如此?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在?
风中的玉兰香气越来越浓烈,就见晏淮清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往后退了几步。
一场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以让人措手不及的姿态,而后淋透了站在荒园中剑拔弩张的二人,也像是顺势浇灭了二人之间的焰火。
这凉雨泼下来,李浔就觉得身子舒服了许多,也清醒了不少。
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吧,他心想,今日将藏在心底的那些悉数都倒了出来,本就是一种失态了,他是无所谓尊严,但有时也会想要自己体面一点。
深吸了一口气,李浔拔下了刺在肩膀上的匕首,鲜血喷涌而出也没有在意,只是将袖口撕下就潦草地将伤口堵住,如此,雨中的血腥气与玉兰香才算是淡了些。
“走吧,臣帮陛下叫人来。”他说,没有再看站在原地的晏淮清,只是朝着自己的厢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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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长满了杂草,屋内的尘土又厚,晏淮清尝试随他一同进入,被呛了一鼻子的灰后作罢,转了个身又进了雨里,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自认为也没有询问的必要,自顾自地进了厢房。
上回进来还是为了拿铜铃,铜铃摆在架子上,那时拿了之后匆匆离去,也没顾得上太多其他,如今再进来,才又想起自己确实是还有很多东西都留在了这里没有带走的。
他环视了一圈,走到了床头暗柜之处,里头藏了不少他的东西。
当初下眉州深知不会安稳,带的东西也就不多,生怕折了损了。
李浔俯身抽出了其中一个柜子,放着的是李重华送给他的云母花簪和螣蛇戒指。又抽出了另外一个小暗柜,里头赫然放着一小撮缠着红绳的乌发,那是他于某个深夜暗自割下的,原本也是想学着寻常人家的结发夫妻,求个情深顺遂,哪知竟变成了而今这般模样。
到底是个奢望。
起身的时候,李浔才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立直了身子左右细细地看了几圈,眸子倏地睁圆了一些。
这床有异!地下的暗道像是被人打开进入过。
他眉头一跳,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将拿出来的东西都揣入了怀里,随后接着熟稔地打开了床下的暗道,而后下了暗室。
长明灯还未熄,整个暗道都洒着柔和的烛光,脚落下时细微的动静也惹得烛火开始扑闪,晃荡的时候像是漫天聚在一起的星光。
可这长明灯盏盏,供的都是已死之人,他们的的生魂早已黯淡。
等转了最后一个弯,看见了密室当中散落的书笺时,李浔的不安才算是落到了实处。那些都是他写给阿爹阿娘和落落的信,却怕思念寄予黄泉回挡住他们往生的路,所以才一并放在了这暗室当中,没有烧去。
如今散落在地,定是有人看过了。
他脑中一边思索,一边俯身去捡,收在手中又一张接着一张地叠好,到了某处之时,在角落里发现了映着暖光的东西。
凑近一看,竟然是当初他亲手雕琢送给李重华的玉镯的碎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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