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雅室又陷入一片寂静,徐应白推开雅室的门,到外面的长廊吹风。
他闭上眼,熹微天光投射到他的身上,透过他的眼睫,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昨日付凌疑烧高了说胡话,一声一声地全都在叫自己的名字,一会说他不走,一会儿说他要给自己报仇……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说他喜欢自己,一会儿又让自己再等等他……胡言乱语得那些暗卫都不敢进门,一进门干完活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付凌疑突然醒过来把他们灭口。
徐应白思及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付凌疑只有烧糊涂时露出的那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也足够自己猜出他前世是怎么过来的。
那几年里面,他过得不好。
那转瞬即逝坠入江海的徐应白,未能抓住一片衣角的自己,成了付凌疑心上永不消除的疤痕。
远处衔着远山的天际泛白,红日在青黑的山上冒了一个头,将周边的云染上一层橘黄淡紫。
近处街坊已经有人起身,热热闹闹地出来摆摊子,烟火气飘了一条街。
这就是人间。
有日月江河,山石草木,熙熙攘攘的烟火。
徐应白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映照着这一切。
人间还有红尘万丈,前世今生,徐应白都未曾饮过一瓢。
他清醒自知,知道自己不能给什么,说不定还要将人拖下浑水去,所以从不答应别人的求爱,每一次都干脆利落的拒绝。
可是,徐应白想,换做别人,被拒绝过一两次就死心了。
付凌疑却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执拗地要喜欢自己。
不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肯放手。
徐应白还是头一次拿人这么没办法。
若说心动,徐应白想,任谁被一个人做到这般地步,即便铁石心肠,也会有所动容。
徐应白不是石头,在某些瞬间,他也有过松动的想法。
但他确实没什么能给付凌疑的。
也不该给。
他只有烂命一条,孱弱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他那一颗颤动的心剥成两半,一份给江山,一份给黎民,再有一些零碎的,给那些不能放弃的人和事……留给情之一字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儿。
与其他人相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看起来并不值得拥在手心。
拿出来,也送不出手。
他不想给出去,反而把人伤得更深。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节,眼皮垂着。
算了,不想这些了。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应付刘莽吧。
而房内,付凌疑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苍白枯槁的唇微动。
“徐应白……”
他模糊的视线扫过床边的人,没有看到那抹熟悉单薄的白衣身影。
还未从那些光怪陆离又痛苦非常的回忆中脱离出来的付凌疑全身颤抖。
孟凡十分惊喜地叫了一声:“头儿!”
但他家头儿没理他,不顾一切要从床上起来,孟凡吓得要死,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看着付凌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他踉跄了一下,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呢……”
孟凡结结巴巴:“在廊……头儿!”
听到房内响动的徐应白猝然转头,他走了两步,打开房门的一瞬,付凌疑张开双手猛地抱住了他。
徐应白被扑得踉跄了一下。
付凌疑把下巴搁在了徐应白的颈窝,乌黑眼眸中的癫狂随着徐应白熟悉的气息袭来缓缓地散去,他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而颤抖:“找到了,你在这呢。”
徐应白眼睫一颤。
沉甸甸热乎乎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这样亲昵又不设防的姿势,近得让人心惊。
他能感受到贴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着对方的胸口,缠绕的呼吸卷缱绻地卷在一起。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手,轻轻贴在了付凌疑的后心。
熹微的天光洒在了他们的身上,一片金黄。
而彼时,皇宫内,刘莽看着坐在桌子上缄默不言,负隅顽抗的魏珩,笑得猖狂:“即便殿下一句话也不说,奴婢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刘莽便带着一队侍从扬长而去。
魏珩看着刘莽嚣张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眼睛憋得通红。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一个拐角就决定了整盘棋局。
很快,在朝堂上,刘莽奉上了他的“证据”。
林臣年锋利的言辞剑指徐应白,说他私会皇子,包藏祸心!
高台之上,魏璋眼眸幽深地看着徐应白:“徐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应白站在龙阶之下,神色平静。
光照着他孤直而立的身影,玄色的官服映照出他挺直的脊背。
徐应白朝魏璋行了一礼,然后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印紫绶。
众臣大惊失色地看着徐应白的这一举动,连魏璋都不免瞪大了眼睛。
这金印紫绶是先帝赐给徐应白的,金印紫绶既是尊荣,也是无上权势的体现,非相国不可得。
然而徐应白现在将它解了下来!
“先帝在时,嘱咐微臣,要规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徐应白将那金印紫绶呈上,慨然道,“然而微臣,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让小人迷惑圣听,确实是大罪一桩。”
“微臣不比刘少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配戴这金印紫绶。”
“微臣自请前往嘉裕,永不回朝。”
魏璋吊着的三白眼微微一眯。
而刘莽则是喉头一哽,气急败坏地瞪着徐应白!
朝臣哗然。
所有人听得出徐应白的弦外之音,武安侯一案是徐应白出言查案,刘莽被查出是主使,却毫发无损,只是被降为少监。
这一结果就已经让众臣震惊了。
而现在,武安侯一案过去还没多久,徐应白就被人安上了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名头。
递上所谓证据的正是刘莽。
那据说说出证词的七皇子殿下,据说现在正在被软禁,见过他的只有刘莽。
而这一份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有谁知道呢?
刘莽能用一道假的战报文书杀武安侯三族,拿捏一个十三四岁的皇子,呈上一份假证据,用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罪名要徐应白不得翻身,也并非难事。
所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意指的不就是刘莽故技重施,又有后台撑腰,所以肆无忌惮,党同伐异么?
朝臣们不由得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却没有任何大臣出来为徐应白说话。
魏璋此刻狐疑地看着刘莽,又转眼看了看站在阶下的徐应白。
徐应白神色平静,毫无波澜,稳稳地托着手上的金印紫绶。
他毫不畏惧地对上了魏璋的眼神,随即又垂下了眼,一副不欲辩解的样子。
魏璋想起徐应白那隐含的身份,退一万步来说,徐应白再怎么样,也是有皇家血脉的皇子,他若是想要“包藏祸心”,以他的声望和实力,不如直接说出自己的皇子身份……何必私会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呢?
不嫌麻烦么?
至于刘莽,魏璋想起之前房如意的事就觉得恶心,再加上武安侯一案和现今指控徐应白,魏璋觉得此人说话做事,实在不可信。
但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那对皇位被人觊觎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况且自己母后也说过,如今边疆形势不容乐观,正好让徐应白去收拾。
这样一来,魏璋得意地想,既罚了,又得利!
思及此,魏璋道:“徐卿,朕信你无此心。”
刘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徐应白。
“只是……只是这证据确实确凿,”魏璋三白眼眯了眯,大声道,“徐卿是肱骨之臣,朕有惜才之心,徐卿就去嘉峪关守几月,替朕赶走乌厥就回来吧!”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下朝后,刘莽和徐应白又走到了一条道上,周边的大臣识趣地退避三舍,不敢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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