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回去,我留下!他不同意……我说那我们一起走,他也不同意。他总是有很多理由,因为他年长、因为他军衔高、因为他更擅长防御战、因为得有人留下拖住敌人……后来他又说,因为他结婚了,如果他去救格蕾丝,他心里很清楚是为什么……因为他爱你,他亲口说出来的,他说,‘我知道我对格蕾丝是哪种爱,所以我不能去,否则就是对西雅不忠’……”
“我问他,你会安全撤离的,对吗?他说他会的,他拖住敌人,等我们行出两百公里他就撤离。我问他,你这次没有再骗我吧?他说他没有……然后我赶上大部队,他的副将告诉我,他头一天晚上在军团里做了动员,随他留下的士兵都是自愿的,是一批敢死队……他又骗了我!”
“我求过他,我说格蕾丝更需要你、国家也更需要你……但是他骗我……在战壕里我不该信他的话,我当时不该自己骑马回去,我应该多带几个人,哪怕是把他打晕了扛走也好……他牵制住了敌人,可是前线最终还是溃败了,边境省整个都被侵占了……维里克带着那么多兵回来,却没有开战的决心,在首都外就投降了,我只开了几枪就被自己人制住……一切都是白费,全都是白费!格蕾丝,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当初不是我留下!威廉说比起他,你更需要我,可他凭什么这么说!……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受着什么罪,他是不是又在骗我!……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是我呢?如果是威廉该多好,所有人都能更幸福……”
格蕾丝在地上翻身侧躺过来,用力攥着自己胸前的一枚扣子,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要力竭了。他朝艾伦伸出一只手,艾伦赶紧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格蕾丝将脸埋在艾伦的胸前,两人终于一起为威廉痛哭出来。
第185章 痛苦的形状
自威廉死后,痛苦就有了形状。当他坐在椅子上,痛苦就从椅背里伸出来捆住他;当他吃一日三餐,痛苦就从桌面漫出来爬进他的盘子里;他开门,痛苦就缠住他的门把手;他写公文,痛苦就粘住他的笔尖;他对着镜子梳头,痛苦在镜子里冲他哭嚎;他睡觉,痛苦突然扎进他的心口。痛苦追着他、缠着他、企图吞没他,撕扯他的头发、捶打他的后背、在他耳边疯狂尖叫。
是艾伦赶走了这些痛苦,用他求生的眼神、他的胜利、他信上的每一个字,把格蕾丝的椅子重新变成椅子、镜子重新变成镜子。可也是他,亲口将那些痛苦喊回来,让它们将他吞没。
格蕾丝认为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死亡。他早就明白人很容易就会死掉,而死掉就意味着永远失去、再也见不到。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唯独威廉的死亡让他如此痛苦。
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眼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没有听到他临死前说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亲眼看着他被抬进棺中、埋进土里?因为自己没有为他竖一块墓碑,在碑上刻上他的名字?
格蕾丝不知道,他想不出来,因为他稍一动这些念头,就会觉得自己的躯体开始融化、弥散,将要与空气中的痛苦融为一体。
但如今有人紧紧抱着他,将他的躯体包裹住,保住了它的边界。
于是格蕾丝终于能继续想下去,“因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是我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候的那个眼神,就是他看向我的最后一眼。”
“我带给他的只有痛苦,如果那天他没有拿着那个摔坏的烛台去仆人房,没有发现他的父亲还有这样一个孩子,没有把我抱回他的房间给我冻坏的手涂药……如果他没有见到我,我始终只是山庄里一个见不得人的仆人,他就能顺顺利利地与奥多尔小姐结婚,或者在军队的时候与西雅结婚,都会很好,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如果没有我非得弄回那个调令,他会一直安安稳稳地做一名守卫边境的将领,过几年升为少将,然后是中将,最后是上将,然后光荣退役,回到家乡……如果没有我非得劝说克里斯实施改革,如果没有我滑稽得成为王后,就不会有后来所有的那些灾难……”
“可是威廉说,那一天在山庄的地下室看到你,是他遇到的最幸运的事,他亲口说,那件事带给他无尽的幸福……他从来没有后悔把你抱回房间,更不会后悔之后保护你、教育你……他唯独后悔的是爱上你,可是我想,与之相比他更怕自己不爱你。因为‘爱你’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他知道我们一起去过港口,我告诉他你站在哪里,怎样望着他,他知道你为他送行。”
“格蕾丝,你愿意相信有时候并不是人做了什么而导致怎样的结果,而是命运使人如此吗?”
格蕾丝在艾伦怀里想了很久,最后沉沉地呼了口气,“如果我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
又过了很久,他说:“你的那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艾伦更紧地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两人的眼泪混在一块儿,“我不会再问了!……我错了,我自己已经尝过做那种选择的痛苦,怎么能再让你承受一遍呢……”
格蕾丝放心了。他太累了,很快就在艾伦怀里睡着了。
第186章 和好了!
后来艾伦.斯顿也睡着了。格蕾丝中途醒了一次,地上太硬了,艾伦缠在他腰上的胳膊也太紧,让他身体里的关节很不舒服。但他忍着没有动。
两人身上盖了条毯子,一定是伊娃细心地照顾他们。她还为他们留了支蜡烛;窗帘也都拉上了,外面天都黑了。
艾伦睡得很沉,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严厉强横的眼神。这才像他。但是胡子不好看,格蕾丝很不喜欢。
他放轻了呼吸,在蜡烛的微光中观察艾伦.斯顿的脸。艾伦的脸色不算健康,尤其眼下面有缺少睡眠的青色。格蕾丝觉得心疼,同时又觉得他活该,他用那种方式欺负巴纳尔神父,不让巴纳尔神父睡觉,难道他自己就不会累吗?
艾伦.斯顿警觉地睁开眼,看到格蕾丝后就逐渐变成发怔的眼神,看着他发起呆。
格蕾丝同他脸对脸地看了一会儿,坐起来,艾伦便也坐起来。格蕾丝起身去了床边,脱下厚重的裙子和鞋袜,穿着衬裙和衬裤上了床,钻进被子里。艾伦.斯顿直着眼神看着他。
“你要到床上来吗?”格蕾丝问他。
艾伦.斯顿立马爬起来,手里拎着两人刚刚盖的毯子。
格蕾丝往床的一边挪了挪,但是枕头和被子还留在中间,“不用毯子。”
艾伦便又把毯子放回到地上。
“放躺椅上。”
艾伦又照做,然后颇为拘谨地往床边走,迟疑地掀开被子。
“把外套脱了,不干净。”
艾伦便又赶紧把军靴和长棉袜脱了,然后是硬挺的军装,最后只剩一件贴身衬衣和衬裤上了床,钻进格蕾丝的被子里。被子里已经有些热乎了。
床比地上舒服多了。
他们面对面躺下,互相看着。格蕾丝先撑不住了,闭上眼,艾伦便也闭上眼。很快两人就又睡着了。
等他们再醒来时,才是真正的睡饱了,这时天也亮透了。
格蕾丝看了眼罩着阳光的窗帘,从光线的角度判断出已经是下午了。他坐起来,问艾伦:“你手下知道你来我这里吗?”
艾伦也坐起来,“……有几个人知道。”
“那他们要急死了……他们会怀疑你在我这里被谋害,然后闯进来吗?”
“不会。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擅自行动,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听詹姆斯指挥……詹姆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可如今亲近我的那些人不会浪费时间,他们怕了你了,一定会整日整夜地商量对策、拉拢新朋友。”
艾伦.斯顿这会儿就像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格蕾丝瞧了他一会儿,问他,“你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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