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74)
头顶不时落下石子,兵刃相交传来铿锵的脆响。
陆绩的脸挨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身子在冰冷的水中打着哆嗦,声音愈轻,几乎不敢确定:“将军他……”
“你要相信他。”李隐舟按下他的头不许他往崖上看,拼命往前游着,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身上穿着铠甲,还服下了解毒剂,何况你没听他之前说吗,没有我们两个累赘,那三个狂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都是因为我……”
李隐舟忽感泡得发冷的肩头落上灼热的一滴水。
他环紧了颤抖的少年,咬紧了牙关用尽力气往前挣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狭长的河岸出现在眼前。
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腾着上岸的,李隐舟在最后一丝力气里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说完,眼前一切的亮光消失,再度堕入沉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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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漫长的疲惫中醒来,入目是暨艳凝然似雕塑般不动的脸。
窗格里透入漫洒的星辉,似冷霜般凝在少年的眉头,凝结成一股难以揉碎的忧愁。
见兄长醒来,他的神色才微微融开:“兄长醒了?有什么不适么?之前阿香来看过你,她说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李隐舟咳嗽一声,酸软的筋骨烂泥似的贴在床上,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记得之前是晕倒在了河岸边上。
暨艳似看出他的疑惑,慢慢地道:“我和凌统把此事告诉了伯言,伯
言也说不能打草惊蛇,只带了亲信去找你们,路上看见了那匹马,他就说让我们仔细听铃铛的声音,最后在河边找到了你们。”
以陆逊的才智,看到空马不难猜出他的小聪明,李隐舟好奇的并不是如何获救。
他鼻腔里似乎还灌着冰凉的河水,语气亦是森冷的:“公纪还好么?”
暨艳踟蹰片刻,方道:“不太好,但活下来就不错了。”
陆绩无事,李隐舟放下一半的心,接着问:“那将军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少年的眼里明暗交错片刻,长长的眼睫旋即落下,将一切明亮的星芒遮断。
他的眼里唯有寂寂的黑。
“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也想一口气写完的,但是还是希望这个篇章能慢慢写好一点
第58章
少年沉郁的神色似晦暗的雨, 在他心头敲上淅淅沥沥纷乱的节奏。
“将军在哪里?”
暨艳抬起眼,明润的眸中有刹那的犹豫,刚想说什么, 便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阿艳,你守着他很久了, 天都快亮了, 你去休息。”
孙尚香推了门低头走进来,指尖微微颤抖地按住暨艳的肩膀, 不由分说将他推出门外:“去吧。”
透过半合的门,李隐舟看见天已经一半透亮, 灰蓝的天际中一颗赤色的星星隐隐烁动,似乎就要沉于冥冥的夜空。
孙尚香的背影在空阔的夜色中显得分外地薄。
“究竟出什么事情了?”他顾不得周身的疲惫,趿拉着草鞋走到孙尚香身边, 伸手扳动她的肩膀, “你先告诉我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闻言,孙尚香的背脊霍然抽动起来。
她低声道:“兄长他去了。”
李隐舟竟片刻没反应过来:“去哪里了?”
孙尚香忽转过身, 以锥心的目光看着他。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逼出一句话:“他和三个贼子缠斗, 最后毒发身亡。”
李隐舟尚且未曾从孙策离世的噩耗中回过神,毒发身亡四个字就像箭雨一样刺痛了耳膜,他骤然抬起头, 喉头轻颤:“不可能,我明明给他服了炭粉。”
他亲眼看着他服下了一整袋。
孙尚香抬手狠狠拭了把眼角, 压低了声音, 哽咽的喉咙竭力地保持着平静:“我查看了兄长的尸首, 他脸上的伤口敷着的根本不是你做出来的那种炭粉,只是寻常的药炭。”
仲夏烦闷的后半夜,湿热的空气似能一滴滴拧出汗来。
李隐舟却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隐, 我相信你不会害兄长,所以没有声张出去,可是你得告诉我。”她终于忍不住呛咳着哭起来,“你告诉我是谁。”
少女哀切的哭声中,一整日的经过走马灯一般从眼前一闪而逝。
早晨,他急于赶去将军府,来不及亲自回头,于是吩咐了暨艳去拿炭粉。
他说因为找不到马才迟了片刻,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怀疑过什么。
洞穴里的光很暗,而他丝毫没有想过炭粉被掉包的可能。
砰——
推
门而入的声响似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他脸上。
“和兄长无关,是我换了炭粉。”
少年孑然独立,眼神倔强而空寂。
孙尚香虽想过是他,可也只是一瞬的念头,甚至为这一瞬感到愧悔过,却没想过竟然是真的。她直直地看着暨艳,片刻间几乎说不出话。
“你什么时候知道公纪和许贡的门徒有染?”李隐舟压低了声音问。
“吴侯娶妾那日,兄长的衣衫被箭射破了。”暨艳转眸看着自己的兄长,竟无奈地笑了一声,“可兄长总是瞒着我,那天也一样不告诉我出了事。后来我就问了公纪是否知情,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些事。”
那一日的清晨,雪落了一整夜,他和衣而睡,体贴的少年为他添了一件厚厚的外衣。
“兄长去拜访陆府的时候,公纪已经知道了袁术的死讯,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可就是得不到,再也得不到了。”
暨艳的声音越发清冷,似凝了一整个冬天的寒寂,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冰缝。
他疲惫地垂下眼,轻轻勾着唇:“虽然公纪也不愿意告诉我更多,但看到雁羽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他们要动手了。孙策此人睚眦必报,若他活下来,公纪就不能活了。兄长,我别无选择。”
看着他近乎于孤注一掷的孑绝表情,李隐舟忽然觉得万般后悔,为什么那天就那么急于去见陆逊和孙权,把两个少年抛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
他沙哑着嗓子问:“那你就没有想过,将军离世,公纪一样会被问责,一样会死。”
“不!”暨艳的神色一颤,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眼中燃着焚烧了自我般的焰火,“只要兄长你不说出去,现在谁也不知道是公纪将吴侯骗出去的,兄长……”
他的目光在李隐舟阴冷的视线中一点点冷寂下来,似下定决心一般,他忽撩开衣袍跪了下来,急促地膝行到兄长的脚下,低低地道:
“兄长有没有想过,公纪也是伯言的从父,他是陆家的人,一旦他被问责,整个陆家难辞其咎。何况孙策与陆氏素有旧怨,别人一定会以为是伯言挑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仰起头盯着李隐舟:“还有,伯言和孙少主交好,旁人也会揣测是否是少主弑
兄。孙家不止他兄弟二人,他那些庶出的兄弟一定会拿此做文章,少主才吃了败仗本就不得人心,如果公纪的事情败露,他也不可能继承家业了!”
李隐舟冷冷地垂头看着暨艳。
他素以为少年是一张纯白的纸,不染世俗,也不攻心计。
其实暨艳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最厌恶的世俗来威胁俗世的人。
折一身傲骨,铸一把锥刀。
他以为他可以用这样的方式保护陆绩。
李隐舟只觉得一瞬冷得彻骨,仿佛吴郡深冬最凛冽的风自肺腑里刮过,只残余无数的血肉模糊,锥心刺骨。
“你说是公纪将吴侯骗出去的?”
暨艳抿唇不语。
良久的沉默中,天光一点点破开重重的夜幕,透过一格一格错落分明的窗柩,直直落在他雪一样苍白冰冷的脸上。
李隐舟举起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狠狠地掌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