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144)
他沙哑了嗓音,沉痛地说起前半生的种种不如意:“我自年少师从卢植公,讨黄巾、伐董卓,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后蒙皇帝错爱,受衣带诏,终未成功,险些命丧曹贼之手,妻儿不保……”
刘备说得老泪纵横,满屋的人听得感概万千。
众多宾客中,唯有诸葛亮未曾陷入狂热的回忆中,他拣了角落的一隅独自饮醉,仿佛一切的欢声笑语、长吁短叹皆在隔墙之外。
那样独自的冷静疏离,李隐舟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心头于是分明地知晓,诸葛亮必是洞悉了什么。
似意识到他凝然注视的目光,诸葛亮不觉冒昧,倒举杯遥遥同他一贺。
李隐舟付之淡薄的笑,掩袖饮下一杯浓烈的蜀酒。
……
刘备终是醉了,流逝的岁月不能回头,曾健壮的体魄也在数年流离中衰老下来。痛饮数杯后,他连站都不太稳当,只能扶着赵云的手跌撞走向自己的新房。
次日,雄鸡唱白,天便早早亮了。
宿醉的刘备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惆怅的滋味,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横在他颈侧的不是如花美眷的夫人,不是梦中温香软玉,而竟是一柄银亮的刀。刀锋微弯折,流转的锋芒如水上波纹,在此刻散发着冷冰冰的杀意。
刀身之中,映出一双极美,而极冷的眼。
他下意识地掐紧了掌心。
孙尚香欺身在上,以刀锋逼他性命。到底是将门虎女,持刀的手丝毫不抖,一寸寸地捱近他的脖颈,直欲取他咽喉。
刀锋已逼了过来,几乎贴着刘备的肌肤,而刘备却也无半分怯意,一瞬的胆寒散去,他近乎温和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孙尚香冷冷垂视着他,手腕一厘一厘转动,淡漠的声音也跟着字字跳出:“蜀吴之好已成,如今你我皆在荆州,皇叔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刘备的眼微眯缝起来,借着发白的眼睫盖住眼神中的冷意。他道:“你杀了我,全天下都会猜忌是你兄长授意,会说他心狠手辣、见利忘义。”
孙尚香轻轻地眨眼,眼神一泯流露出不屑之色:“李先生妙手如神,有的是办法把你伪饰成病死。”
刘备依旧仰视着她,竟笑了一笑:“夫人可要想好了,杀了我,曹操将会立即挥兵南下。周郎已去,无人可再阻止其攻势。届时蜀中无力襄助孙氏,天下归一,你我两家后人,不过为人臣,为人奴耳。”
若鲁肃真有周瑜那样的雄才胆略,又岂会退而与他刘备结盟?
而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算定了孙尚香不敢拿整个孙氏陪葬。
孙尚香目光森然,不言不语。
趁她杀意散去的瞬间,刘备蓄势待发的手臂如短匕般一挥而上,咔一声地将压在刀柄上的手臂整个卸下,反身便将措手不及的孙尚香牢牢抵在肘下。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局面便霎时调转过来。
被他桎梏的孙尚香非但不怒,冰冷的脸上反而牵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不待刘备再有动作,她用牙根一磋,将藏在齿关的什么东西咽进腹中。
几乎是立时,她的胸口风筒似的抽吸起来,猛烈地一大口、一大口挣扎着呼吸,一张端秀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额角青筋跳动。
刘备几乎是下意识地撒了手。
却已来不及。
孙尚香在剧烈的抽吸中冷笑着看他一眼,那浓黑的眼睫缓缓搭下,在雪一般白皙无暇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她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方才逞凶的手腕无力地搭在一旁,再不动弹。
刘备狭长了目光,慢慢地伸出手。
他分明地感觉到,眼下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力量,即便是惯常在水下憋气的人也难免紧绷胸膛缓缓吐息,而孙尚香却是鼻息全无,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刘备几乎立即清醒地明白,此女所为压根不是取他性命,而是以自戕相胁,要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新入门的夫人一夕暴毙,身上存有打斗痕迹,让他拿什么和孙权交代?
用南郡,还是荆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江东女子刚烈至此,竟不惜以一己性命,非要和他作对!
冷汗涔涔。
他不得不阴险地揣度,莫不是孙权将计就计,用自己亲妹子的性命换他声名扫地,再无后起之力?
嘎——
门被推开的瞬间,薄而冷的一束天光照了进来。
刘备整个背脊的肌肉蓦地紧绷,几乎立时握住了搭在一旁的短刀。
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木已成舟,刘公不必悲切,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孙将军的质询。”
李隐舟将门重新掩上,袖手端立其旁,竟是半点掩饰都不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盘算。
刘备冷眼斜睨过去。
此人聪明,也很有眼色,刘禅落水时便是他三言两语引出他们父子的问答,把笑话变成美谈。
那时李隐舟分明还是向着孙家的。
他并不相信短短几天的笼络就能令一个人改变立场,尤其此人与孙氏的关系源远流长。李隐舟能自然、顺利地出现于此,显然也是受了孙尚香的授意,本是来替她作证,证明其死于非命。
刘备不说话,可李隐舟却像是听见其心声一般,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为人医者位卑权贱,服侍哪一位主公对某而言都是一样。小妹是孙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孙将军唯一嫡亲的妹子,若让他们知道小妹死于非命,而我却偏受刘公您的厚待。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话至尾音便拖得长而又长,化作一抹饱尝世道沧桑、人情冷暖的苍凉。
他搭着眼盯着自己缺了一块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个讥讽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浓深的失望,刘备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这三十余年他都忍着同样的苦楚,不甘心、不情愿地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记得,此人出现在赤壁战后的飨宴上,得到吴军中许多将领的尊敬。
可到最后依然身无寸功,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这样想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解释清楚了。
李隐舟能否合作尚是个未知之数,但在眼下的局面中,倒的确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按孙权那杀伐果决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一个疑似叛徒的人活着回吴?
他翻着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锋上,却比刀锋更利:“你说,如何收拾?”
李隐舟便接过话:“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来荆州之前曾经与时疫者同吃同住,若说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师医术,在时疫上也算小有造诣。主公只消给我片刻的功夫掩饰,再称其因病而故,将尸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吴郡,路上耽搁一月,谁还能看出她究竟为何而死?”
他一脸平静地将孙尚香的旧事抖露出来,言辞冷漠至极,丝毫瞧不出半点素日的情分。
门外传来三两奴仆嬉笑而过的声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归的来客都等着他携新夫人送行。
李隐舟给出的办法无疑是最妥当的办法,毁尸灭迹几乎等同于不打自招,再耽搁下去又难寻更好的由头,既有现成的时疫可说道,不若就借这套说辞敷衍过去。
至于这李先生么……
他轻抚刀背。
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
刘备应下李隐舟的话,脸上疏冷散去,伸手再探孙尚香的鼻息。
两人说话间已有足半刻的功夫,眼皮底下的胸膛始终没有半点起伏,他这才真切地相信孙尚香已然殒命,芳魂归天。
这倒真是可惜了。
他匆匆着好衣衫,跨出门栏准备去交代心腹看紧此房,万勿令任何人进出。
眼神不经意地掠过李隐舟深袖起来的手腕上,却见他食指微蜷、一下下紧张地点着空气,似在发抖。
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他漠然收回视线,轻轻掩上房门。
及至光线被遮拦的瞬间,李隐舟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藏掖在袖口的羊皮囊取出,严丝合缝地把罩子扣在了孙尚香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