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211)
陈霜记得带自己去玉丰楼吃东西,用的是陈霜从未见过的银两,圆滚滚一颗,入手凉润。好东西呀,娘亲笑着让他摸银子,陈霜,这是他给我的,多好的东西,对不对?
他记得自己换上了新衣裳,脏脸被娘亲洗得一干二净。娘亲打扮得尤为美丽,他们牵着手走在梁京的大街上,街巷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嘌唱,陈霜一句都听不懂。他只记得日头灿烂,秋天的梁京像一个橙金色的仙境,云从天上流过去,风穿过娘亲的珠佩,发出海浪打在礁石上的碎裂之声。他记得娘亲把自己交给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子。他回头喊了一句,心里有些害怕。女人站在光亮的街上,颠了颠手里刚拿到的一两银子,怔怔望他片刻,扭头走进白日灿阳里。
再后来的事情,陈霜便有些记不清楚了。太疼了。他的记忆有漫长的一部分被草草涂擦过去,每每要回想,便浑身抽搐发疼。
他在黑屋子里熬了几天,头脑昏沉,睁开眼睛就是哭。被打了几次之后,他连哭也不敢。光脑袋的老头子教他如何小解,陈霜面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他哭了又吐,自己变成了异人的怪物。
进宫之后又是一段更难熬的日子。他还不太懂大瑀话,听不明白别人的吩咐。像他这样年纪的内侍只有干脏活累活和被打骂的份,被打得狠了,他也有几分海客的硬气,挣起身和别人扭打在一起。但这样只会换来更严厉的责罚。
他被关在黑屋子里连续几日不得吃喝。听见外头有人经过,他咬着牙用琼周最脏最恶心的话骂人,反正这偌大皇宫中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骂到中途,有人打开了门。一个眼角耷拉的公公站在外头,扭头问看管他的人:“怎么有个琼周娃娃?”
陈霜后来才晓得,那是仁正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杨执园。
杨执园见他长得机灵,可怜他身在异乡又遭此大劫,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跟着杨执园之后,陈霜的日子变得好过了许多。宫中人知道他是杨公公身边的内侍,自然不敢对他张牙舞爪再行棍棒之刑。
他在杨执园身边足足呆了五年,一张嘴练得油滑至极,却偏偏因为太过油滑惹了事端,让惠妃生气。惠妃不处理他,反而跟杨执园要了陈霜。彼时惠妃是仁正帝最疼爱的人,杨执园不敢违逆,惠妃又是当着仁正帝的面开的口,陈霜在地上跪了片刻,便知道大事不妙。
他从此跟着惠妃,日子又回到了五年前。羞辱打骂没有一刻停止,他从杨执园身边最受宠的内侍变作惠妃宫中最低等的奴婢,不过是一日之事。宫中平常捧着他、围着他的内侍宫人纷纷远离,看到他被欺辱也只捂嘴跑过,留下低低笑声。
再后来,便是正月十四,仁正帝宴请众臣。陈霜前一日刚被责打,手腕酸软无力,端着惠妃那一盅金银祥瑞羹,不慎打跌,被内侍踹入水中。他水性极好,无奈岸上两人踩得他口鼻流血,半晌浮不上来。
若不是靳岄和岑煅出现,陈霜怕是已经没了。
靳岄怔怔听他说着。这事情谢元至跟靳岄提过,但只是为了说明岑煅对靳岄有救命之恩,靳岄应该帮一帮岑煅。他哪里会记得当日自己曾试图救助的一个小太监?
“……我想起来了。”靳岄说,“先生……先生明明不认识你,他却说得出你的名字。他还记得你!”
“谢元至先生自然是记得我的。”陈霜笑道,“我能进明夜堂,有他一份力。”
当日他被岑煅救起来之后,便知道回到惠妃身边是有死无生。他惶恐不已,一直缩在宴席角落,等席将散的时候,远远看见岑煅在长廊走过,立刻奔到岑煅身边咚地跪下。他甚至不敢抬头,这是他唯一能恳求的人了,说出“求五皇子救奴”之时,他完全豁了出去。若岑煅拒绝,他便做好了死在宫中的准备。
岑煅和宁元成离宫的时候,把他扮作一个随从,带着他走出了宫门。
那夜下着大雪,陈霜身上病痛未愈,浑身热烫,站在宫门前雪地中摇摇欲坠。他跪在岑煅跟前磕头大哭,岑煅问他要去何处,他却茫然四顾。天地是大,可再大也没有陈霜的容身之处。他恳求岑煅收留自己,自己可当牛做马。
岑煅和宁元成为难之际,靳明照带着两个孩子,跟谢元至拉拉扯扯,一路走过来。
谢元至根本不想教靳明照的孩子,靳明照却怎么都不放过他,来到岑煅身边时,见雪地里跪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都是一愣。靳岄和靳云英牵着手站在靳明照身后,好奇地探头探脑。
谢元至有心要给靳明照出难题,他指着陈霜说:“这孩子现在是不可能回宫了的。他一个阉人,身无长技,你能给他找到活路,我就答应你。”
此事与靳明照实在是没有丝毫关系。靳明照一怔,靳岄恰在他身后扯了扯衣袖:“爹爹,他真可怜。”
靳明照抱起靳岄,拍着胸脯:“帮!”
他把一双儿女安置在马车里,又让陈霜坐进去。陈霜昏昏沉沉,只听见靳明照上车后问他:你晓得明夜堂么?
“我这一病就睡了好几日,醒来时已经在明夜堂里,是灯爷在照顾我。”陈霜说,“灯爷说,你爹爹把我放在明夜堂门口,却不肯见堂主,只跟灯爷说,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从此之后,我便成了明夜堂的人。”
他从一场大病中复活,看着眼前陌生环境与沈灯严肃面孔,自然生出怯意。沈灯在房中捣药,屋外跑过一个扎揪揪的女娃娃,正拖着一根长辫子大声地笑。有一身武衣的少年来看过他,撩起衣袖探他额头温度,松了一口气似的:“总算好了。”
陈霜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但他心想,自己必须跟这些善良的人说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阉人。”他跟那少年说。
“嗯,”少年垂目看他,“那又如何?”
陈霜平常油嘴滑舌,在这两人面前却全然忘了言语技巧,嚅嗫道:“我……我与你们不同。”
沈灯在窗边大笑,笑完冷冷回答:“年纪不大,废话却多!”
陈霜躺在床上,羞耻感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钻来钻去,他抬不起头。闭目蜷缩时,那少年站在床边开口。“管什么同与不同,活着就是了。你活下去,你顶天立地,还有谁敢笑你一句?”
靳岄一听便知:“是堂主么?”
陈霜点点头。明夜堂里知道他来历的原本只有章漠和沈灯,后来岳莲楼进了明夜堂,一双眼睛又利又毒,很快也察觉出来。最令陈霜惊讶的,是岑煅、宁元成,甚至谢元至都记得他。他曾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奴婢,只一面之缘,也有人把他一生记挂心上。每每念及此处,陈霜心头便蠢动翻涌,有无数情绪。
亭子里岳莲楼突然哇哇哭出来,抱着靳岄和陈霜稀里糊涂地说话。靳岄满心震惊和难受被他一搅,就像没烧沸的水,蟹眼大的泡泡一个个消了,胸口只存余温。“你不必对我这样好……”他挣脱开岳莲楼,对陈霜说。
陈霜握着他的手,极为认真,一字字道:“小将军,陈霜不可怜。陈霜如今很好。当我在琼周、在宫中时,何曾想过有今日这样洒脱快活的日子?你别以为这是报恩。我乐意跟着你,愿意对你好,是因为……”
岳莲楼抱住靳岄猛亲一口,喊道:“喜欢你就对你好,是不是,陈霜!”
陈霜笑着连连点头。靳岄推不开岳莲楼,三个人在亭子里闹成一团。靳岄醉得糊涂,带着哭腔大喊:“你们江湖人怎么都这样!”
岳莲楼也学他那样喊:“你们江湖人好烦啊!”
贺兰砜站在亭外挠头,扭头看见章漠落地,他不由得对章漠说:“岳莲楼真吵。”
章漠却对他笑了。贺兰砜很少见他这样笑,大概面对岳莲楼时他才会流露如此开怀活泼的表情。“陈霜极为在意此事,多亏莲楼总在他面前乱扯,同他开玩笑。年长日久,陈霜也就逐渐地不在意了。”章漠笑道,“莲楼不是不着调的人,他或许比你我要细腻温柔。只是并非人人能消受他这番曲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