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遇到了同样家人遭难的江如良,三人同仇敌忾,结伴而行。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十年时间。
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他们终于可以报家破人亡灭国屠城之仇。
同样牺牲了许多人的生命,好在他们并没有让这些生命白白逝去。他们拿回了多年之前被人强行夺走的东西。
只可惜,他们没能亲手手刃风霖国主关缪。
这是他和江如良毕生的遗憾。
本以为接下来总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可好景不长,湘疏生了病。
湘疏打小为了照顾他,什么活都干,为了攒钱,熬夜刺绣做工,白天做杂役苦力,有时一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加上常年忧心忡忡,终于积劳成疾,压垮了身体。
本以为多休养几年歇歇便好,可补品药汤一天接一天地喝,却丝毫不见起色,到后来她甚至连床都下不了了。
五湖四海遍访名医,都是同样的答案。
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湘疏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她看淡生死,并不在意,但烬冶无法置之度外。
她的身体见不得风,于是他将姐姐安置在宫中一栋高楼里,派专人伺候着她。
姐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烬冶不想就这么等着姐姐死,他曾听过昆仑山的传说,于是绝境之下,竟然寄希望于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神佛,二话不说就动身去寻。
瞒着江如良,瞒着湘疏,他一个人上了路。
一路走,一路问,磕磕绊绊,来到了浮水镇。遇到了阿雁。
他也想过这一路走来可能会落到个无功而返的下场,但他已经走到这里,不管怎样,要回头,便必须有面墙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他和阿雁相处了几天几乎就摸透了他的性子。
虽然家境不好,时常受人欺负,但阿雁并没有一蹶不振,他开朗单纯,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极好猜透,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被他的谎言唬住的。
在看到他的玉佩前,烬冶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乞丐。
但他断不会认错。
他脖子上的玉佩纹样,是风霖的纹章。这种玉佩,他在关缪的尸体上见到过半块一模一样的。
这是关缪的东西。
听江如良说,关缪和他的王后逃亡时,还带着一个孩子。当时他们在悬崖底下却只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并没有孩童的尸首,以为是信息有误,也想着就算是真的带了孩子,没了父母的照顾,怕也是死路一条。于是他们便没有再去追寻孩童下落。可是……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阿雁的眼睛,他怎么可以这么迟才发觉,阿雁的眼睛,虽然里面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形状实则和关缪的一模一样。
他是关缪的儿子。
后来,阿雁向他坦白他早已知道的事实。
他承认他自己是个骗子,他不知道昆仑在哪里,也从没有见过仙人。
烬冶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让关缪的血脉继续留存在这世上。
他本该斩草除根。
数次想要动手,望见他直白的眼神,无辜的神情,莫名的,怎么都下不去手。
杀不了他,就只能把人带在身边。
时时刻刻看守着他,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
他问阿雁愿不愿意和他走。以为他会不愿意,还在思考万一他不同意自己又要该如何处置他。
谁承想,阿雁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地跟在了自己身后,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他全然地信任他。
他没有把阿雁的身份告诉江如良和湘疏,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比谁都清楚,阿雁的存在抖落出去,就是一个死。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乎阿雁的生死。
他想着,他只需要将人看管在自己的手掌心,不让他僭越,不让他做出危害他人的事。
只要阿雁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那个小院子里,他可以保他一生安然无忧。
可他万万没料到,阿雁会对他告白。
阿雁竟然会喜欢他。
被仇人之子喜欢上,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午夜梦回,梦到城门上悬挂的父母头颅,风吹日晒下腐烂枯朽,虫蝇环绕。梦到昏暗油灯下,劳累到已生出银发的姐姐为他缝制着衣裳,期盼着复仇的那日。梦到无数死在刀剑下的尸首,百万冤魂在黄泉游荡嚎哭。
这些都是拜关缪所赐。
只要一想到阿雁的体内流着关缪的血,一想到他对自己表白时的神色,他就心神不定,茶饭不思,身体里涌上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恨关缪,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可是阿雁……
他无法杀死他。
他拿他没办法。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雁,面对他毫不遮掩的感情。
所以就一直躲着他,不去见他。
想着时间一长,也许自己就能搞清楚内心真正的想法。
可还不等他想明白,那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小乞丐,说着要走。
他说,想要离开他。
第35章 你的责任
——挽留他。
那是烬冶当时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事。
留住他,把他留在身边,不管是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让他走。
可是小乞丐铁了心要回去,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在他的小院子里,和一个坟墓度过余生。
烬冶察觉自己可能抓不住他了,于是情急之下,便用阿雁最想听到的话做了理由。
他说了‘喜欢’。
烬冶用他的谎言留住了想要振翅飞走的阿雁。喜欢。
世人耽于情爱,可情爱于烬冶而言毫无益处。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过往那些早早消逝的亡魂、现在还尚存于世的唯一一个亲人湘疏,以及,必须受他庇护才能安然生存的黎民百姓。
阿雁于其中,渺小如尘。
留下阿雁的方法用的不好,后来细细想过,也许还有别的法子能用到,他却一时鬼迷了心窍,偏偏要用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理由。
阿雁很笨,笨得一无所知,笨得将他的假意当做真心。
笨到真的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
笨到,说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竟然……
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没有谁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父母,兄弟,朋友,一夜之间他与他们阴阳相隔。
现如今,姐姐也快要离他而去。
他已注定孑然一身。
而他,这只蠢笨的雁鸟却说,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信誓旦旦地许了诺,会陪着他一直到死。
他说的那么认真严肃,神色里没有丝毫作伪。
没有人对他立过这种誓言。
他的生命是许多人从阎王手中交换过来的。他们以命换命,推着自己往前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往前走,不能气馁,不能回头。姐姐对他寄予厚望,所有人的生命都压在自己身上,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要说没有一点压力全无可能,可他不能让姐姐担心,也不想看到他人失望的眼神,于是只能将种种情绪憋在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他必须要做天底下的那个‘无所不能’。
可是阿雁却看出了他的压抑,他的难过,他的痛苦。
他还准许他哭。
难过了可以哭出来。……他居然还能听到这样宽慰他的话啊。
看似完整无缺,实质上是碎裂成千片复又黏合起来的瓷盏,就在那一刹那被一阵风吹得破碎支离。
情感压过理智,火燎了原。
不知名的心绪自那一刻生根发芽,铺天盖地地在他身体里急促滋长。
他小瞧了阿雁,也高看了自己。
如果人的情感能自控,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阿雁没有往他身上加诸任何的身份。
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烬冶。
一个可以拥有七情六欲,普普通通的烬冶。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只把他单纯地当做阿雁,他只是一个小村里长大的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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