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前,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正哭泣不止。
“你当我们出来玩的吗!你偏要带着这个拖油瓶,一路上哭嚎,是生怕引不来追兵吗!”
男人一把将女人推开,刀就要落下,她手脚并用爬着将年幼的孩童护在身下。
“他是我的孩子,你让我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我们逃了这么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年纪小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你放过他吧!”
“闪开!今天不杀了他!日后死的就是我!你要是再拦着我,好,我连你一块儿砍!你想吃东西是吗,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不要!!”
孩童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出马车,摔在路边,摇晃的视野中,他看到马车帘子掀起,车厢里那个瘦弱的女人死死抱住男人的腰,口中的凄惨哭嚎声响彻山谷。
声音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天上飘起了雪,他闭上了眼睛。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娃,怎么晕在这里……”
孩童眼睛睁开一条缝,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见他醒了,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马上就不冷了。”那个孩子。是他。……
他是风霖国主关缪的孩子,因在他们的战败逃亡过程中成了累赘,被双亲抛弃在路边,由好心的爷爷捡到,抚养长大。
他在雪中冻个半死高烧不退,幼时的记忆也一并从脑海中拔除。直至今日才如数想起。
自己要找的家人,竟然是当时灭国屠城的凶手。
他的体内流淌着风霖人的血脉。
他是烬冶的仇人。
怪不得江如良看到玉佩时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现在想想,烬冶当初在雪山里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玉佩时,脸上也是和江如良如出一辙的惊愕,憎恨,愤恚。他认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真相彻底大白。
先前所有想不通的一切都能明了了。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是个骗子,烬冶还是愿意把他这个小乞丐从雪山里带回来。
为什么他当时会说出“你必须要在我能看得见地方,我才安心”这样的话。
根本不是什么暗示性的暧昧对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是风霖人,是他的仇敌之子,他必须要时时刻刻地监视着自己。
他却误会了这一切,荒唐地认为烬冶竟然喜欢他。
天真地告了白,阴差阳错地动了心。
被仇人说喜欢,滋味一定很差。所以烬冶才会在自己告白后躲着他,不肯见他,想必晚上都恶心得睡不着。在自己要离宫时,为了大计不得不挽留他,说出‘亦心悦于你’也不过只是缓兵之计。
不惜恶心自己,也要将他留下。全是因为恨。
可是恨,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他呢?
是因为,就这么杀了太便宜他吗?
是要报复他,折磨他吗?
烬冶愿意为了高楼里的人不惜去寻找虚无仙山,明明楼里的那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是那般重要,为了报复,他却还是在他面前说着喜欢,答应和他在一起,甚至答应和他成婚,说喜欢他。
都是假的,是吗。
为了看自己真情流露时的丑态,看他的笑话?
明明知道他命不久矣,活着的每一日都备受煎熬,烬冶却仍要用汤药吊着他的贱命,只是为了看仇人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以解他心头之恨?
当自己再次说要离开,他甚至都懒得再找借口,而是用强硬的手段,将他关在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里。
是啊,自己早该发现的。
这个院子这么偏,远离人群,在宫中能是什么好地方。
从他进宫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院子就是牢笼。
只是他从未发觉罢了。
痴痴傻傻地住进了笼子里,一无所知地任笼外的人将自己的羽毛一点点拔干净,割开脖子放干血,最后凄凄惨惨地在他掌心里挣扎着死去。
烬冶从不喜欢他。他恨他。
阿雁将地上的册子整理好,放在一边案几上。
视线掠过那一把与书册放在一起的匕首,他缓缓拿到手中。触手冰凉。
指尖稍稍在刀刃上拂过,便割开一道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很锋利。
他大概能猜到丢进这本册子的人是谁,既然这把匕首也随之一起,若想的不错,这人应该是想要他自戕谢罪。
他被看守的密不透风,屋中连一把锋利点的东西都没有。一有点风吹草动不对劲,朱雨就会来拦他。
这把匕首倒是来得及时。
只是大概会很痛吧。
罢,再痛,也比他现在这种状况好多了。
就当是赎罪,父债子偿。
为那些无辜的南宣子民,为烬冶与江如良的家人血亲。
仰起脑袋,倒持匕首,冰冷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他闭上眼睛,正要刺下,大门轰然被踹开。
他手里的匕首被猛地打掉,烬冶气息紊乱,应当是一路急急跑过来的,眼底满是鲜红可怖的血丝。
第25章 嫁衣
匕首在外力的作用下摔出去,呲溜着滑出去很远,晃晃悠悠地撞在屋子正中的桌脚上才停下。
阿雁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来这里,呆愣地做不出反应。很久之后才发觉手背火辣辣的疼,已经红了大片。
烬冶刚才没有控制好力道,虽然打掉了匕首,但那五根铁一样的手指也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要干什么。”烬冶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阿雁没有回答他的话,低头去寻那把匕首,寻到之后就要去捡,烬冶察觉到他的意图,抢先一步将匕首捡起。他不知道在慌什么,动作又快又急,竟徒手抓在了刀刃上,手掌被割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滴在地面上。
分明应该很痛,他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似浑然不觉。
阿雁却觉得这片小小的红色太刺眼。
烬冶这着急忙慌抢刀的动作,就像是生怕自己冲过去和他争夺一样。可傻子都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甚至都抵挡不住一阵略微强劲的风。
烬冶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游走巡视,最后扫到窗边案几上的那本册子。
走过去翻了几页,脸色铁青。
他背对着阿雁,久久没有转身,仿若化成了一座无法动弹的雕像。
阿雁注视着他的背影,将他的身影深深烙刻在自己眼中。
他低声道:“为什么……要阻止我呢?”阿雁是真心在疑惑,“我死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
“都心知肚明的事,便说开吧。”
“我不回家了,我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恨我,想我死。我可以的,我可以去死。”房中只剩下阿雁硬撑着身体里的疼痛而响起的微弱声音,“……但是病死,真的很难受。”
“若怎样都不足以让你解气,我可以……入狱中,用我的余生忏悔赎罪。我不会反抗,亦心甘情愿,烬冶哥……”熟悉的称呼即将脱口而出,阿雁停了停,复又改口道,“请陛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烬冶没有回头,握着匕首的手指用力收紧,大股大股的血液如水一般泼落,被地面铺着的绒毯吸食殆尽。
他什么都没有说,拿着那本册子默默离开了。
阿雁失了力气,瘫坐在地。
屋中滴着一串由血液组成的蜿蜒痕迹,他跪伏着,蜷缩身体,死死捂住口鼻,用力到手指泛白,却怎么都无法阻止那股弥漫在他呼吸里的血腥气。-
他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眼睛里裹了层纱,看什么都雾蒙蒙的瞧不真切,白天稍微好一点,能看到亮光和一点影子,可到了晚上,就和瞎子无异,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朱雨说他将房间的烛火都点上了,可他只能看到一点米粒般大小跳跃的黄色,微弱的,仿若下一秒就要熄灭。
看来我这次是真的快死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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