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涵月影,瓦冷霜华。
紫禁城中的月光分外凄迷,而飞阁流丹的重檐庑殿又将仍未升起的明月遮得严严实实。
朱厚炜负手站着,意兴萧索。
“陛下,晚间可要去宫后苑赏月?”丘聚小心翼翼道。
自从上次在延晖阁与崔骥征不欢而散,朱厚炜便再未去过宫后苑,一听此言,眉头立刻一皱。
丘聚何等聪明,心叫不好,眼珠一转,又道:“前些日子,有守备来报,说是万岁山金桂馥郁、瓜果飘香,不若移驾至万岁山,可往寿皇殿登高赏月,岂不快哉?”
他这么一说,朱厚炜突然想起除去送葬,自己登基后还未出过宫,也不知如今的景山是个什么模样,也不知能不能认出那棵后世鼎鼎大名的老歪脖子树来。
颇为意动,朱厚炜犹豫道:“也不必那么全的仪仗,不仅徒费人力,还耽搁时间,朕带几个人骑马过去罢。”
他肯放下公务外出散心,对丘聚已经是意外之喜,哪里还在乎仪仗或是马,几乎一路小跑地备好了马匹,也点了扈从的侍卫,可就在临行之前,朱载垠有所感似的抽噎了几声。
待朱厚炜担心地过去查看时,朱载垠竟然咯咯直笑,手抓着朱厚炜的衣袖不放,眼睛弯成了一轮月牙。
朱厚炜怎么甩都甩不开,突然醒悟,低头认真征询道:“载垠是想和我一起去么?”
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懂,反正耍赖一样黏上了他,朱厚炜心都化了,想了想,还是命人备了马车,又带了数件厚实的衣裳,一行人向万岁山进发。
沿途人家不多,若有也都是高门大户,朱厚炜抱着朱载垠,时不时掀开车帘张望,这时候的帝都虽不似后世那般恢弘,可寻常巷陌、胡同小巷,别有一番古朴的韵致。
这般大的孩子已对外在世界有些好奇,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花花绿绿的彩灯,朱厚炜看到别致好看的,也会给他买下,回头挂到他殿里。
走走停停,当朱厚炜抱着朱载垠站在山前殿时,已过戌时,月光撒了一地。
第三章
“丘聚,你带五人在殿外等候即可,其余人且自去松快松快,平日里辛苦,难得过个节。”朱厚炜给了赏银,打发宫人们回去,自己抱起朱载垠往万岁山东麓,努力寻找那棵老槐树。
终于到了寿皇亭,周遭种了不少槐树,朱厚炜也实在不记得那棵树长得什么样,但估摸着他吊死时一定正对着紫禁城的方向,便也朝南坐了,将朱载垠放在自己腿上。
“你怎么这么轻呀?”见朱载垠傻愣愣地东张西望不说话,朱厚炜挠了挠他粉嫩的小脸,笑着逗他。
朱载垠咿咿呀呀地去抓他的指头,抓住就往嘴里塞。
朱厚炜将手指抽出来,“病的时候还没咬够是吧?”
看着孩子童稚的目光,他突然想起幼时“一家四口”赏月的时光,如今想来,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你看,那圆盘一样,有些白又有些黄的,便是月亮。”朱厚炜抓起朱载垠的小手描摹着月亮的形状,“月亮是地球的卫星,你知道什么是地球么?地球,有陆地、海洋和空气,咱们身处的便是陆地,这块大陆便是欧亚大陆。而卫星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自转的同时必须绕着它公转。有首歌就这么唱的,月亮绕地球,地球绕着太阳走……”
唱了一半,朱厚炜突然想到前面几句,再唱不下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最终低低道:“这些日后我再慢慢教你,我先给你说个故事吧。”
清风徐来,桂香袭人,他抬头望月,明黄常服外又披上了一身浅淡银纱,“从前……不对,在很远很远的未来,大约五百年后吧,有个青年,他人不坏、有点笨,做什么事都比常人努力些。他父母走的很早,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上了大学后爷爷奶奶也不在了。他呢,没有亲人、鲜少朋友,便只能把时间精力都放在工作学习上,好在笨鸟先飞早入林,他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又因为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成了选调生,后来成了一个公务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了官。”
京师多鸦雀,时不时有几只从头顶掠过,投入森林,给本就凄清寥落的景山又平添了几分鬼魅。
孩子也不知听没听懂,拍着手直笑,朱厚炜也跟着笑,目光悠远,“他还是不聪明,不知道怎么逢迎拍马、也不知道怎么欺上瞒下,但好在愿意下苦功,别人不愿去的地方他去、别人怕苦怕累的活他干,就这样,不过三十多岁便做了县委书记,类似于大明的知县。再后来,他累得心脏病突发,死了……”
“再一睁眼,他成了个孩童。”朱厚炜自嘲地笑笑,“他很高兴,因为突然有了爹娘,有了兄长,他们都挺疼他,还有了个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竹马……再后来,他甚至拥有了一个倥偬一面,却爱他至深的生身母亲。”
他半张脸映着月光、半张脸映着树影,月光下的面容沉静,树影下的神情破碎,“可后来,他们要么变了,要么走了,这世上又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农历八月的风已有些微寒意,朱厚炜将外袍褪下裹在朱载垠身上,自己却一个哆嗦,“前后两世均亲缘淡泊、永世孤鸾,这人实在不讨人喜欢,也许……”
“他又寡淡又无趣还无能,既不能让人人满意,也护不住在意的人,”朱厚炜垂下眼眸,“根本不值得被爱吧?”
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朱载垠脸上,他满脸茫然地抹了抹,又伸手去擦朱厚炜脸上的,“mama……”
朱厚炜不敢置信地看他,“你再说一遍?”
五六个月的孩子,只会发出些拟声词,可朱载垠咿咿呀呀半天,又分明清晰地发出了一声“mama”。
这个词让他想到张太后、齐春柔,又想起王贵妃与崔骥征,朱厚炜将脸埋在孩子软软的肩头,哽咽道:“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他又看了一眼那几棵槐树,将朱载垠抱在怀里,踏着月色大步往前,“走,咱们回家。爸爸念诗给你听,以后你都要背的。”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隐没在茫茫夜色中,徒留桐阴满地、月落乌啼。
家国大事不容得朱厚炜消沉懈怠,孩子的亲近倚赖又给了他无穷的力量。中秋之后,朱厚炜整个人一扫先前的消极颓唐,意气风发起来。
甚至他在收到崔骥征九月初十成婚的请柬后,还有兴致将唐寅请了过来。
唐寅前些日子在画院被一些画匠排挤,这事传到胡涂耳朵里,又报给了朱厚炜,朱厚炜百忙之中抽空去了一趟画院,当场敲打了一些人,又对画院制度进行了一些革新,让有真才实学而不是熬资历的画家能够出人头地。
朱厚炜甚至开放了部分宫内珍藏,让一些画家自由欣赏,尤其唐寅本就不拘一格、兼收并蓄,这些日子几乎疯魔一般地徜徉于书山画海。
“请先生过来,一来是想说说话,二来是想请先生为我画一幅画,三来嘛,待会太医要来给太子看脉,正巧也为先生看看。”
他惯来宽仁待下,心又极细,自衡州起,便时不时请太医为臣子亲朋诊脉,唐寅算是受益最多之人,故而此番也不意外,谢了恩便直入正题,“不知陛下要的是何种画?”
朱厚炜笑笑,“贺友人新婚之喜。”
唐寅一愣,缓缓道,“陛下这等多情之人,世间罕见。”
每次和唐寅叙话,都会变得格外感性,朱厚炜摇了摇头,“多情自古伤离别、多情自古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恼,多情可不是什么好事。朕也算吃了苦头,从此后也不敢多情了,只谈谈大爱。”
唐寅恻隐之心顿生,“陛下想画什么?”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鸿雁最为贞烈亦最是痴情,不如就画鸿雁吧。”朱厚炜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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