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淡淡扫了一眼,对丘聚低声道:“晏清姐姐那个出宫的名额,先前问了一圈,咱们殿里不是没人愿意出去么?”
丘聚也是极聪明的,“若是她不愿出去又该如何?”
朱厚炜脚步不停,“那便再问一遍其他宫婢,若实在无人愿意出去也便罢了。只是这宫婢万不能留在殿内,想个法子支出去吧。”
见丘聚还想说什么,朱厚炜瞥他一眼,“她将自己的月例省出来打点你,也是不容易。”
丘聚心中一凛,拼命跪下叩头告饶,只恨自己早知这小主子不好糊弄却仍是被财帛所迷,看那宫女标致,又有晏清这层关系,万一在主子面前……
“行了,”朱厚炜冷声道,“平时你们有些小偷小摸小贪小奸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万不能打主子的主意。今日敢给主子身边塞人,明日就能将主子卖了。”
眼看着丘聚的额头快磕出血来,朱厚炜才将他拉起来,“你虽心思过多,但好歹品性不坏,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虽不能给你什么大的前程,但保你一世富贵无忧还是能做到的。”
他又从袖子里取了罐药膏,“回去将额头擦擦,别破了相。”
丘聚接过药罐,明明朱厚炜低了自己大半个头,可即使看他背影却依然有说不出的压迫感,让人心惊胆战。
朱厚炜倒是不再纠结用人,而是专心寻人,好在撷芳殿本就不大,最终在墙根边找到了崔骥征。
小小一个人蹲在墙角,正偷偷烧纸,火没怎么点的起来,烧的也并非是世面上的纸钱,而是手叠的元宝、剪的铜钱,似乎还有一篇手写的祭文。
朱厚炜立时想起今日是晏清的头七,不禁在心中反思——他本人是唯物主义者,人死了便在心中追思,从未想过祭奠之事,竟忽略了死生在古代分量之重。
“难为你还代我想着。”朱厚炜在崔骥征身旁蹲下来。
崔骥征吓了一跳,忙左右看看,低声道:“我虽知在宫里不合规矩,但……”
“这宫里藏污纳垢、不合规矩的事多了去了,烧纸算什么?”朱厚炜一哂,见他小脸一块白一块黑,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一看你就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火都不会烧。”
说罢他便随手抓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写上晏清的名讳,又让丘聚他们挡着风,辅以树枝,将火烧得极旺,转眼便将纸钱烧得干干净净。
崔骥征佩服地看着他,一双杏眼发亮,“殿下若不是武艺上稍有欠缺,可算是全才了。”
“这算什么。”朱厚炜顺手将他的祭文拿过来,刚学文的少年仍有些佶屈聱牙,但胜在情感真挚,不由让他想起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忍不住莞尔一笑。
他已有些日子未展露笑颜了,此时冰雪一笑,让崔骥征一怔,只觉他并不扎眼的容貌都惊艳起来,“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朱厚炜敛了笑意,“哦?那我不笑的时候便不好看?”
崔骥征认真点头,“殿下应该多笑笑。”
朱厚炜忍不住捏了捏他脸,“比起我多笑,不如你还是少说吧。”
崔骥征挣脱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老把我当做小孩子。”
“我几乎和你一般大,如何就把你当做小孩子了?”朱厚炜失笑。
崔骥征皱皱眉头,“我知道你聪明,也知道你厉害,可人本事再大,也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憋着、自己扛着。我是你的伴读,也是你的表弟,有什么事也好商量着来,别总是心事重重,时间长了会伤身的。”
想不到自己有一日被个小孩劝了,朱厚炜尽管觉得好笑,可却有些感动,自己不论出入官场宫廷,所见多的是旧友反目成仇、故人形同陌路、同僚你死我活,所感多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世态炎凉,再见孩童纯粹不似作伪的关心,竟觉得很有几分陌生与新鲜。
朱厚炜反问他,“倘若我请命前问你,你可会劝我明哲保身?”
“唉,若你是一时冲动,我也劝得出口,可偏偏你深思熟虑,主意比谁都拿得定,”崔骥征虽也读了不少书,但到底年纪还小,神情颇为苦恼,“为什么在这个世上,说真的话、做对的事,反而成了错的呢?”
看着漫天纸灰飞远,朱厚炜拉着崔骥征起身,“就算被罚思过,可我依旧不认为我有何过错。”
“即使得罪了圣上和娘娘,日后可能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
朱厚炜点头,“对。即使如此,哪怕再来一次两次无数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崔骥征默不作声地想了想,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想像你这般做个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君子,可我不能连累家人。”
朱厚炜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这世上人人都有许多无可奈何,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不好不坏,我也一样,哪里就是什么君子了?我此生,若是能做到不害一人,能帮得几个人,已然是功德圆满了。”
崔骥征一扭身向后一仰,躲开他手,“不害一人还能帮人,已经是个好人了,我日后也要这样,不学无术也便罢了,怎么也不能如张氏这般为非作歹,让国戚蒙羞。”
“你是我的伴读,若是不学无术岂不是丢了我的脸?”朱厚炜故作严肃,“日后我只能做个不学无术的藩王,你却是代我要做大事的。”
他语气平淡,神情却有几分萧索,许是他平日里过于勤勉、天资过于卓绝,常常让人忽略了终他一生,他只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
以他而名的王土之上,囿于王座之中,最尊贵的囚徒。
崔骥征不禁为他感到难过。
“走了,去温书。”朱厚炜的语气永远那般温和而坚定。
崔骥征看着他眼中的暖意,打起精神笑了笑,“恩!”
第八章
撷芳殿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
朱厚炜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张皇后所生,触怒她似乎成了一件极其容易之事。
他一开始将那宫婢放归,这本是一件好事,孰料张皇后却雷霆大怒,后来丘聚才打探到原来这个宫婢正是当年朱厚炜赶走的那个张乳母的女儿,想来张皇后将她安置在撷芳殿多半有些别的意思。
虽然内里沧桑,可到底这身体才未到十岁,知晓人事也未免太早了些。也不知是张皇后心大,还是控制欲过强,想把儿子继续拿捏在手里。
总之朱厚炜又因为娘家这个逆鳞,再度触怒张皇后,她一气之下将撷芳殿的佣人削去大半,用度则减得更多,尤其是胭脂水粉、锦缎布匹一类更是微乎其微。
也不知二殿下是怎么想的,竟然干脆递了折子上去说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这般的迂腐之言,请求干脆将他身旁的宫女全部裁去,也免得他触景伤情。
这母子俩虽道不同不相为谋,脾气却都挺大,张皇后竟然准了,于是偌大的撷芳殿尽是太监,连个端茶递水打扇的宫婢都无。
朱厚照偷偷溜进来看他,见端茶的是粗手粗脚的小宦官,端上来的茶也都是陈茶,宫室也不如以往洒扫得干净,忍不住叹道:“你就服个软认个错吧,何苦来哉?”
朱厚炜摇头:“圣人、父皇还有先生们都是这么教的,我没错。”
朱厚照神情有些微妙,“先前在锦衣狱讯问何鼎时,他们问他是何人指使,他说有两人。”
朱厚炜心中已有所感,果然朱厚照慨叹道:“他说是孔子和孟子。”
他没有说,可皇帝身边的权宦李广下令将何鼎杀死,这事早已不是秘密。不少臣僚和勋贵都在观望,同样直言犯上的二殿下会遭遇怎样的命运。
朱厚照又正色道:“你禁足一月将满,届时又是娘娘的千秋,爹爹可能会再次问你一次,彼时你如何应答,心中应要有数。”
朱厚炜缓缓道:“陛下身子可还好?”
“被你气了一场,又被娘娘闹了一场,如何好得了?”朱厚照揉了揉额心,显然也心力交瘁,“实在不行,你就低头罢。横竖人已经没了,何必再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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