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容在说完这些之后, 指着邀仙台所在的地方, 叮嘱聂秋绝对不要去。
聂秋谨记了她的忠告,也没有想过贸然触碰步尘容所说的,会使所有人的命数改变的东西,然而, 就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山正朝他迎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想躲就躲得开的。
池水映照出缓缓流淌的星河,云雾覆在其上, 薄纱一样,遮遮掩掩,他越是想看清楚凉亭中的那几个人影,就越是觉得模糊不清,烟云像纠缠的海藻,勾住他的四肢,似笑非笑,在他耳畔轻语,聂秋感觉腿脚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被拖拽着向前走去。
他缓步走入池水,水是冰冷刺骨的,堪堪没过他的腰际,素白的外袍浮起来,在水面上铺开,晕开了水中倒映出的群星,鲤鱼在他身边嬉戏,又被搅乱的水波惊得游走。
幸好这池子浅,聂秋走了一会儿,脚尖就碰到了石阶,他拾阶而上,踏上了凉亭。
拨开云雾,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青石桌案,桌案上放着四杯酒碗,碗中的不是酒,是清晨时分的朝露,浸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如同一叶扁舟,在碗中起起伏伏。
有四个人影分别坐于东南西北四角,薄纱仍然覆在眼前,聂秋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这几个约摸都是男子,他们身着的衣裳和首饰华美至极,华光流转,不似凡物。
离得近了,亭中弥漫的雾气有片刻的凝滞,随即便散开了,将他一并吞噬,凉亭的底座没入池中,有一层薄薄的积水,踩上去的时候应该会惊起涟漪,然而聂秋就这么走了过去,水波缓缓地游移着,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的存在,一阵清风般的掠了过去。
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聂秋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不存在的虚影。
亭中有积水,四面生出平滑的青石,朴拙无华,不似人工打磨,倒像是这天地的无心之作,这四道人影就端坐在青石上,或手持酒碗,或敛眸沉思,都没有出声。
靠近石阶的那个人用指尖叩击着桌案,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准备开口说话。
从聂秋踏入这凉亭的那一刻起,云雾构成的屏障就将他困在了亭中,即使他想走,也无处可去——他想了想,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又凑近了些,想听听那人要说什么。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了冰冷的视线,像弯折的刀,穿透他的肋骨,将他紧紧地锁住。
不是来自于这面前任何一个人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向自己,一股凉意蹿上天灵盖,聂秋缓慢地低下头,看向下方,更确切地说,是看向了原本平静的水面。
是因为云雾遮挡,还是因为视角不同,这积水原本只映照出了砖瓦堆砌的亭檐,但是,此时此刻,聂秋却看见脚下所踩的水面映出了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只漂亮的狐狸,身形巨大,白色的皮毛上描绘着血一样鲜红的纹路,它在薄薄的一层水中游动,九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散开,拖曳出縠纹,更像是鱼的尾巴。
在聂秋看过去的同时,它也正看着聂秋,用那双不带情绪的竖瞳,冷冷地看着。
仿佛被这视线烫了一下似的,聂秋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它在这里等待了多久?像最老练的猎手,在波纹汇聚而成的草丛后静静地等待?
他不知道,或许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当聂秋移开目光的同时,他看见了其他三道身影在水中倒映出来的景象。
一身天青衣裳的男子,年纪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性子却颇为沉稳。他的衣袂由细长柔软的青羽编织而成,羽尖儿微卷,拂袖收势,袖摆随之而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他袖中还挂有金铃,经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如同玉石撞瓷碗,不显得喧闹。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着赤首黑目的青鸾,收拢了翅膀,用尖尖的喙拨弄着羽毛。
一身黑衣的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孤傲的气度,恰似寒珠冷玉,裙带衣角处皆有星辰的纹饰,又有水纹浮动,忽隐忽现,无论是从他端起酒碗时持平的手臂,还是从他微微侧身掩住脆弱部位的细小动作,都能看出他应该是名将领,却并未身着甲胄。
他身下的那片水面,倒映出的是漫天繁星,而北斗七星中的破军尤为明亮显眼。
赤袍加身,袒露胸膛的男子,就算是有云雾遮掩,还是很容易看得清他的肤色异于常人,那不是古铜色,而是更近似于焦黑岩石的颜色,吞噬日月的余晖,透不出半点光亮。从唇下一寸处,直至他盘坐在青石上的双腿,连脚踝都绘有金纹,密密麻麻,远远看去,像吟诵梵文的虔诚僧人,然而,不需要看清他的面庞就能知晓他绝对不是什么僧人。
他的视线一坠,那种滚烫的、仿佛有火焰燃烧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将万物烧成荒芜。
就似他的眼神一般,他的身下映出一片荒凉孤寂的坟冢,连水面上好像也漂浮着灰烬,与其说是坟冢,倒不如说是战场,目光所至,皆是残剑碎刀,折戟断枪。
而坐在自己身侧的这个男人……聂秋隔着一层雾看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徐阆。
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不过,那种耍小机灵的劲儿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其他几个人坐得端正,唯有徐阆是半倚在青石上,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散开,他也不管会不会将头发打湿,唇角上扬,明显是在笑,要说话的时候就用指尖敲一敲桌案。
徐阆絮絮叨叨地对赤袍男子说着什么,似乎是在请他帮忙,赤袍男子半晌都不开腔,临到最后了才微微颔首,聂秋起先以为他同意了,但是从徐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气势汹汹去夺他面前酒碗的举动来看,赤袍男子多半是拒绝了,被他缠得不行了才勉强答应。
水中的狐狸一闪即逝,仅仅只是眯着眼睛睨了聂秋一眼,回身便藏进了縠纹里。
然而,黑衣男子此时的一个动作引起了聂秋的注意。
这位将领身上的配饰花纹都不多,却仿佛容纳了万千星河,他抬手的时候,衣袂上流动的繁星也醒了过来,随他奔走,将风声也隐没——随即,他将五指合拢,翻掌向下。
池水沉静,在他抬手翻掌的下一刻,池中映出的奇异景象忽然有了变化。
原本拧成四股的絮乱星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逐渐汇拢,重新化作宽长的大**龙七宿在东,白虎七宿在西,朱雀七宿在南,玄武七宿在北,三垣二十八宿,各自归位,再不复此前那般混乱不堪,四象翻覆似乎只是午夜梦回时混沌的残境,从未出现过。
执掌星宿的神君听着徐阆那些说不完的话,有点不耐烦,敲打着膝盖的手指一顿,聂秋以为他要出言打断徐阆,但是,他没有看向徐阆,反而看向了……聂秋。
“你不该来这里。”和想象中一样,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有些东西,不必知晓。”
明明其他声音都含混不清,唯有这句话,却是直直地刺破了虚影,让人听得真切。
马车内,聂秋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虚耗皱起眉头,低声说了句“糟了”。
魂灵与活人不同,能够感受到许多寻常人看不见也想不出的东西,它心知聂秋被卷入了一场幻境,也并不阻拦,因为聂秋说过,不到紧急关头,就让他深陷幻境也无妨。
它很想称赞聂秋一句疯得彻底,可惜时机不允许,满是未知危险的幻境也不允许。
方岐生看不见它,所以它驾驭阴风,将紧闭的帘子吹起,借此来提醒方岐生。
幸好他是个聪明人,虚耗想,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这个魔教教主就能像警觉的狼,立刻就能做出反应,这时候桌案上的卦象已经完全变化了,就算是它也看不出和之前的有什么相似之处,然而,那十八颗石子在方岐生眼中,却像是缀满标记的舆图一样易懂。
幻境中,不止是那位黑衣将领,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仙君,还有应付着徐阆的那位赤袍男子,都抬眼看向了聂秋所在的地方,有雾气遮掩,他辨不清他们的视线究竟含了几分恶意,又有几分善意,但是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叫嚣起来,提醒他,危险。
水面上映出的青鸾也伸颈望向他,星斗凝滞,古战场中断裂的兵器发出震颤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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