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不稳的,慌张的,杂乱不堪,是杨晟的脚步声。
直到这个时候,方岐生才真的露出了点笑意,带着十足的从容。
好,他想,至此,不管江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就已经敲下了尾音。
第216章 涉水
和符重红、符白珏二人一样, 杨晟相貌平平,眼角微微上挑,瞳仁小, 白多黑少,看着就像是不容易应付的,喜欢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那种人, 刻薄而又矜傲。
他腰间挂着一柄短剑,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以介于藕荷和朱红之间的颜色为底,以连绵不绝的山与云纹作饰, 洗得发白的青绦结结实实地系在剑鞘上, 鞘上又刻有“揽云”二字, 在日光的映照下缓缓地流淌。
杨晟的身体底子不行,跑得也急,鬓间都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在这两个师姐弟中, 符白珏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抿起嘴唇, 明显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杨晟, 看他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众人面前。
从看到杨晟的那一瞬间, 符白珏就从聂秋身后走了出来,几步退到杨晟身旁。
兴许符白珏的底线是不能牵扯到杨晟, 方岐生暗想到,他笑起来是一副模样,不笑的时候又是另一副模样, 不止是笑意,连眼底细碎温暖的光芒也一并收敛。
但是,这又如何呢,现在最要紧的是确保符重红不会跟江蓠走。
即使符白珏起先帮他们说了话,所有人也都明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杨晟。
杨晟不来,符重红不会轻易点头,杨晟来,符白珏会因为逆鳞被触碰而恼怒。
而方岐生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看到师兄出现,符重红怔了怔,顿时哑了火,小声试探道:“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杨晟闻言,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怎么会没有被你们的花言巧语所骗,依照先前说好的那样乖乖地离开鲤河镇,在之后的驿站等你们,是吧?”
“我就说,你们为什么突然提出那种要求,原来是因为有事瞒着我。”杨晟脸色不虞,却也明白现在不是闲聊的场合,没好气地撂下了狠话,“回去再找你们算账。”
符白珏不动声色地将阴沉的眼神压下,露出他平日里一贯的表情,笑盈盈的,眼睛弯弯,小指勾住杨晟的衣角,熟练地开始撒娇:“我和重红已经不是小孩了,平时总是师兄保护我们,总不能这次也麻烦师兄吧?你看,师兄,要不然你就先找个茶馆坐坐……”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额头一疼,上牙和下牙一磕,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直抽气。
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开口附和的符重红,同样也没能逃过此劫。
杨晟像寺庙里的僧人敲木鱼似的,往这两个人的脑门儿上重重地一敲,然后施施然收回手,用一种他以为很凶神恶煞,但是符重红和符白珏觉得毫无威慑力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提出建议的符白珏,然后又看了看准备搭腔的符重红,骂道:“都闭嘴。”
“缠了我好几天,说是想去看雪。”杨晟似笑非笑,“你们觉得我还会再中这种计吗?”
方岐生在旁边看着,没有出言打断,甚至有意淡化了自己的存在,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剑也放了回去,背脊在聂秋的肩膀上轻轻一碰,聂秋顿时了然,心知局势已经被方岐生所掌控了,于是朝着探头探脑的萧雪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安静看着就好。
江蓠和常锦煜来往了整整两年,两年时间,也够身为旁人的方岐生看清她了。
更别说,有时候常锦煜还会叹着气跟他抱怨,说江蓠纯粹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虽然没什么小姐脾气,不过却不问世事,除了一身拔尖的武功以外,简直单纯得可怕。
她向来是愿意就答应,不愿意就拒绝,反正也没人敢跟她叫板,她性情如此,就以为这天下的所有人都如此,不该做违心的事情,也没理由做违心的事情,自找不痛快。
当然,说完之后,常锦煜又会笑,敲着桌面说,江蓠就是这一点最让他觉得有趣。
方岐生知道,只要他冷眼旁观,江蓠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在他意料之中,没等杨晟说上几句话,这位宗主就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阁下就是杨晟?”她不太喜欢在句尾加语气词,所以咬字就放得轻了,好让语气没那么咄咄逼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这句话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开端,至于之后的是什么,符重红不清楚,符白珏隐约有所察觉,杨晟全然不知,这句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是我。”杨晟的视线在旁观的方岐生等人身上略略一扫,答道,“江宗主有何贵干?”
“我向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客气的话就不必多说,我直接问了。”江蓠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站在原地,袖袍的卷动翻滚只是因为风大,却叫人莫名觉得她好像正拿着那柄冰冷刺骨的薄骨剑,一步一步,缓慢地逼近,“杨晟,你是符重红的什么人?”
她这两句话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废话,就像是明明正对着真相,却假装看不见似的。
杨晟被江蓠这话问得一愣,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是她的师兄。”
“错。你在揽云峰的时候是重红的师兄,而揽云峰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倾覆,门下弟子各奔东西,揽云峰这个门派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空名,是没有意义的。”江蓠加重了语气,“在脱离揽云峰后,你便不是她的师兄了。甚至你口中所说的‘师兄’,恕我直言,杨晟,你原本就不是他们二人的师兄,只是你的师父与他们的师父同在一门下,如此而已。”
符重红咬着牙关,被江蓠这话所激怒,她张了张嘴,杨晟就抬手阻断了她的话头。
“我见重红天赋尚可,所以想要收她为徒,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无视了符重红的神色,继续说道,“无所谓他们说没说过,结果是,重红不想轻易离开你这个师兄,我这话并非仅仅针对你来批驳,我是要说给你们几个人听。”
“现在,我想问你,凭什么?”杨晟本以为她这句刺耳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反应了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江蓠是对符重红说的,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对着符重红说的。
不是出于道义,她是恨铁不成钢,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名义上的师兄也不是,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决定?符重红,是你自己想龟缩一隅,不愿意解下枷锁,还是因为锁链的另一头是杨晟?”
江蓠说到这里,竟是笑了,冷冷清清,连嘴角的笑意都像是一团逐渐凝结的冰雾。
“重红,你可以拒绝,我乃剑宗宗主之一,膝下弟子几十,也不是非要你不可。”她说道,“但是‘师兄’明显是个用来搪塞的借口,所以我才一直停留此地,只为得到一个答复。”
是的,江蓠根本不知道符重红将来会是正道的顶梁,就算她知道,以她的脾性,也不会甘愿委曲自己,低三下四地求符重红加入刀剑宗,江蓠其实无所谓这些的。
“我十二岁那年,刀剑宗将我拒之门外,因为我根骨差,天赋平平,考核的掌事一锤就落了音,说我往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成不了气候,我心知他是想借此将他那几个远房亲戚塞进刀剑宗,所以话才说得如此决绝,只为了剥夺我的名额。”江蓠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语气至始至终都没有太大波澜,“我那时年少气盛,背地里将他那几个亲戚打断了骨,等到掌门等人赶来后,我才肯开了口,说,我觉得我的天赋虽然一般,但是至少比这几个好。”
“之后,我被罚在后山清理杂草,整整三个月,其他人早早就学习到了剑法,而我却还在那一片茫茫的深绿中挣扎,离开后山之后,我才发觉那人说得没错,天赋确实重要,其他人十天能学的东西,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来学。”
“原本我就比他们少学三月,如此一来,我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别说进内门了,我就连外门的好些弟子都不如,好几次,我濒临崩溃,逃也似的跑下宗门的八百台阶,临到山口,我看着掌事曾经站的那个地方,想到他说过的话,就又咬咬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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