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38)
仍然有人坚持编曲是依附于作曲存在的,编曲不具有原创性,不该享有著作权,我可以和其他持反对意见的人一样上去反驳,但我也反对不了编曲依附作曲这个事实。我可以举例说明,一些具有特色的、辨识度很高的乐器编排本身就是一种智力成果,可以举例说明交响乐本身就是作曲与编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然而最能推翻那些言论的,不是在论坛上唇枪舌战。我回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电吉他和电贝斯,心中突然有个想法蠢蠢欲动。
深夜登录上原创音乐网,在我的所有歌曲中,最受欢迎,排在第一的依然是那首《戴棒球帽的26岁小伙儿》,新发的《地球上某处的无名日出》也只能屈居第二,歌迷们好像特别偏爱这首歌。
那就选它吧,我心想。
我打算将这首歌重新进行编曲,要让它改头换面,焕然新生,并超越现在的成绩。这很难,但我知道正因为很难,才能让人们意识到编曲是可以从骨子里,从灵魂里改变一首歌的。编曲无法单独形成版权,但人们至少该承认它同样是非凡的劳动成果,智慧结晶,照搬编曲也许是无法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不代表我们不该从道德上鄙视。
我用键盘合成器做了个demo,原先的版本只是想写那种绝处逢生的温柔,所以全曲是用木吉他和木贝斯伴奏的,现在我想要这首歌能有冲出黑夜,迎接破晓的感觉,抛弃木吉他和木贝斯的清弹伴奏,要用电吉他和电贝司,用架子鼓让它热血起来,做和原曲完全不同的感觉!
带着这个想法去录音棚找Ray的时候,他问我真的要这么做吗:“按你说那种方式改,那得找不少乐手吧,费用不低啊!”
这些我都知道:“早想这么放开手玩一次了!”再不玩怕没机会了,总是因为捉襟见肘的现实委屈自己的作品,什么都拿电脑合成,我也很想做一首有乐队感觉的歌,这次真不打算将就了。
Ray拿起那一叠给乐手准备的厚厚的总谱,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问:“你demo带了吗,我回去听听。”
那天我把demo留给了他,晚上回到家收到Ray的微信:我给你做,免费的。
不管我怎么坚持亲兄弟明算账,他都坚持要给我免费,理由是这首歌的后期混音很重要,不能将就,他希望我把录音费留给后期混音师。
——你这首是要做成免费下载的,我也知道,其实听完demo我自己都特想给你当鼓手,但我得给你录音。要不你答应我,要是有机会出这首的Live,带我一起。
我说好!如果有机会出Live,不会给你机会反悔的。钱的话我会先支付乐手和混音师,如果到时候我真的要喝西北风了,就算我欠你这个人情!但如果还有富余,你也必须收下。
他回了我一个笑脸和一个“行”。
除了录音和混音,请乐手也要花不少钱,吉他和贝斯还有键盘都不是大问题,大不了我一个人多录几遍,但打鼓我毕竟不专业,而且吉他谱有两份,主音吉他和伴奏吉他,电音的部分也比较复杂,如果全都由我一个人来,对耳朵也是很大的负担,而且什么都是我自己做的,这首歌就没有乐队的个性了,所以我还是倾向于请乐手,哪怕要花大价钱。
最怕就是歌做到一半我耳朵就听不见了,光想想就能在大半夜把我吓醒。
Ray帮了我大忙,某天和Ray见面吃饭时他说:“我这边认识的乐手多,我帮你联系,你把钱准备好就是,我觉得不难请到好乐手,这首你改得太棒了,塞林格来做也不过如此了。”
我说那还是差很远的。我看着窗外的月亮:“他在那里,我在这里。”
Ray按下我的手:“你醉了,没那么远,顶多他在那里,你在这里。”他指了指天上的飞机。
我笑着拍他肩膀,说你也醉得不轻啊。末了我瞧着那飞机,忽然发现丫在天上一动没动,我不由戳了戳喝酒的Ray:“喂Ray,那真是飞机吗,怎么没动啊?”
Ray扭头看了看顿时也激动起来:“真的耶,真没动哎!”
也不是完全没动,它像在漂浮或者盘旋?而且那光不像是飞机的夜航灯啊,这附近也没机场,飞机不至于飞到这么低吧,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你看那三个光点是呈等边三角形的,这种东西我在纪录片里见过太多了,”我扭头,用自己都觉得惊悚的语气低声说,“你说我们是不是看见UFO了?”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冲出饭馆,拿手机拍下了那个带灯泡的风筝,视频里都是我俩醉醺醺大舌头的声音,我想一定被饭馆的客人和路人瞻仰了很久吧。但是有人陪你卖蠢,有人陪你玩音乐,有人和你制造这些记忆,那滋味回想起来依然特别甜。
***
虽然Ray承诺为我免费录音,但我一个人需要反反复复地录各种乐器,得占用他录音室很多时间,为了保证录音室的正常运营,我都安排在晚上做,Ray还得陪着我,对他也是很大的负担,我已经打算请鼓手和吉他手,但不想将就,可要请个水平高的,就我那点积蓄大概只够请到一位,毕竟还得留钱请混音师啊。这几天我每晚拿着计算器,咬着笔杆像个守财奴一样算来算去抠来补去,还是很难把这个账目给做平了,除非我把自己的耳朵也算进去——钱用来请厉害的鼓手和混音师,吉他我一个人全包。
唉,钱到用时方恨少,缺钱还缺耳朵,总之先把键盘的部分录了再说吧。
这些天都是半夜录音,白天真的很容易睡着,这天我在保姆车上醒来,车里都没人了,我忙站起来,脑门一下撞在车顶,塞林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心一点。”
我回头看见他更不可思议:“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塞林格说去吃饭了。
我说那你呢?
塞林格说我不饿,你饿吗?
我笑着说比起饿好像更困一点。
塞林格说那就接着睡吧。
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保姆车里就只有他玩消消乐的声音,但我低估了自己疲劳的程度,竟然真的睡着了,听着身后塞林格玩消消乐的声音,就那么舒服地又睡了过去。
做了个短暂诡异的梦,梦里塞林格像是俯在我耳边叫我名字,声音从右耳传来,是他特有的语调,但特别轻,我含糊应了声,那声音就离开了,连带着他罩在我头顶的影子,仿佛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
晚上我去了Ray的录音室,推开门,Ray正在那儿通电话,讲得满脸兴奋,抬头看见我,就对手机那头说“他到了,好好……”一连串的“好”“一定一定”,点头如捣蒜。
我纳闷:“你约的乐手吗?”
Ray神秘兮兮地抛了下手机:“嗯,这哥们特别牛,业界大牛!但他要待会儿才到,让咱们等他一下。”
我问是鼓手还是吉他手?
他说鼓手和吉他手。
“两个人?”
“一个人!但不管打鼓还是吉他水平那都是S级的!”
S级是我想的S级吗?我有点惊讶,老实说也有点不信,会打鼓又会吉他的乐手不少,但是两样都精通到S级的那真是凤毛麟角。我说你心中的S级是哪种级别啊?
他拿出来一张CD,往桌上一拍,说:“就这种级别!”
我瞪着CD,那是在史上100支伟大乐队里都排名不低的摇滚乐队的吉他手和鼓手,不管对方是谁,Ray有没有夸张,我都很想见见对方了。
为了迎接这位神秘的S级乐手,我们打算先把架子鼓装起来,因为那哥们据说只会带吉他来,我刚把吊镲装好,这时Ray的手机响了,他接完赶紧转头对我说:“快去接,他到了!”
我看他紧张得还理了理衣服,也不敢怠慢,出了门想了想,也理了理衣服。夜深了,深秋的昼夜温差很大,我一推开大门就一股冷风灌进来,外面在下雨夹雪,大半夜的停车场上一马平川,一辆车都没有,只除了远处一辆缓缓绕过来的白色SUV。SUV的前车灯亮着,它在车闸后停了一会儿,一名保安匆匆跑来打开了老旧的闸栏,车闸慢慢升起,白色SUV朝大楼这边驶来,车型越来越清晰,那是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Levante,雪亮的车灯照亮牛毛般细密的雨夹雪,我睁大眼试图看清根本看不清的挡风玻璃后的人,心说不会吧……
车灯熄灭的一刹那我只捕捉到挡风玻璃后模糊的人影,和副驾驶上靠着的吉他包。
车门打开,塞林格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黑色翻领大衣,领口拉得很高,下车后他将那只吉他包挎上肩。
“林赛哥?!”我都语无伦次了,“你……你你怎么来了啊?!”
塞林格背着那只吉他包,又拉开后车门,提下来另一只吉他包,说有点好奇。
这个回答和我问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啊,但他就是不想回答,走了两步回头叫我,你不给我带路吗?
我上前接过另一只吉他包,走在前面带路,只有老天知道我心如捣鼓。
Ray和我一起在录音间里调试乐器和麦克风,塞林格靠在调音台旁低头边看谱子边听demo,Ray的吉他上已经有他的签名了。我俩生怕惊动他,明明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像两只地鼠一样只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切就绪后我手心都是汗,Ray朝我挤了挤眼睛,低声说:“我说得没错吧?”我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塞林格,居然把他和Billy Sheehan和Pat Torpey并列,Ray敲我胸口:"我那是照你心里想的说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低头看谱听歌的塞林格,“不过只论技术不论别的的话,在他这个年龄他确实不输给谁啊。”
塞林格摘下耳麦,拿着谱子进了棚,说开始吧。
进棚前他脱掉了黑色的大衣,只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将鼓谱放在谱架上,我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转头却见他正拿着鼓槌确认鼓谱,鼓槌在他腿上轻敲着,一点都没意识到我在看他。
算了,他人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塞林格确认完毕,抬头对我说:“我敲一遍给你听。”
这有点像学生涂了一张潦草的木屋,老师却认真说我盖给你看。
他照鼓谱打了一遍,第一次打,却没犯一个错,甚至有些在谱子上无法标注的情绪处理,我认为需要为鼓手提出来,好让对方在正式录音时用这样或那样的打法处理的细节,他都以惊人的契合度完成了。因为不管是之前听demo还是看总谱,他都力图在最短时间内将整首歌曲的蓝图纳入脑中,而不仅仅是鼓的部分。这是天才的天才之处。
敲完一遍后他放下鼓槌看我,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也只有一点,他敲得比较紧,我能看出他没有完全打开身体,手臂动作显然是有意控制了力道,所以鼓声低缓而克制。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问题吗?”塞林格问。
我说没有,完美无缺。
Ray在棚外竖起拇指,一切准备就绪,第一遍我们录贝斯和架子鼓的部分。
“我们尽量一次过,”塞林格对我说,“你只管按你的步调来,不用管我,我来配合你。”
这曾经是石头哥才有的特权。难以形容我的感动,但我并不需要他来配合我,我也可以配合他。
“林赛哥,写这首歌的时候我是想着你演奏的样子写的。”
塞林格翻乐谱的手顿住,抬头看向我。
“我不需要你来配合我。”我说。不管你要怎么演奏,我都能配合你,让我配合你吧,在这首歌里你就尽情地做你自己,你不需要去配合任何人,也不需要顾及我的耳朵,你就……就只管放开了打,放开了弹!对我来说这才是莫大的荣幸。
塞林格看着我,点了点头:“好,那我会按我的方式来,你跟着我。”
我们同时戴上了监听,《戴棒球帽的26岁小伙》熟悉的前奏响起,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首歌,因为它是塞林格的手机铃声。
这首歌我们闭着眼也能完成,对吧林赛哥。
拍MV时也见塞林格打过架子鼓,但是MV中只录了一小段,此刻看他全程打下来,每一下都像打在我心尖上,从一开始轻柔绵密的鼓声,到进入主歌时跳帧般的震响,从指间轻抚过麦芒时的轻柔,到雨点拍打麦浪时的柔韧,每一声响动就是我脑海中最完美最发光的模样。歌曲进入第二段主歌,鼓点长驱直入,一次次敲击像天边远雷的闪光,终于迎来声势浩大的副歌,也是全曲鼓声最激烈的部分,这一次不用再控制力道,架子鼓在他手下暴烈地颤抖、震动,好像金属碎裂前的闪光,酣畅淋漓的鼓点配合我的贝斯,仿佛它们是一件乐器。
那种炫目感断不是我的编曲能够赋予的,炫目到……闭上眼睛仿佛也能看见坚定而耀眼的未来!
我的贝斯线最先以滑奏划下休止符,架子鼓的吊镲抹出一片碎光后,以嗵鼓和底鼓干脆利落的震动完成了全曲的演奏。
我看向塞林格,他握着鼓槌的双手轻轻按住了鼓片,深深地沉了口气。我们都沉浸在音乐带来的美好中,无法言语,也无需交流。
录音棚外的Ray靠在椅子上,双手压着太阳穴,我能认出他激动不已的口型:SPEECHLESS!
快天亮时我们又一起录了主音和伴奏吉他的部分,我对自己的改编是有信心的,但我依然如愿看到我的想象力再次败在了塞林格的演奏面前。那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因为我的想象力就是以这个人为蓝本诞生的。
前奏那段复古气息的吉他弹奏一出来,只觉得“这是第几次被这个人征服了啊”,电吉他被他弹得那样有张力,好像撑开了录音间里小小的宇宙,时而像一张温柔的膜,裹着我们呼吸,时而像钢筋的网,拉扯着我们的血脉。原本我承诺要配合他,可那已经根本不需要我的配合,他只要弹奏,那股引力就能拉着我旋转。那些高低起伏撞击耳膜的音浪,分不清是出自他手下还是我的手下,像火焰燃烧出的火星和飞絮,又像是受到了暴风雨的洗礼,它们狂轰滥炸,又有着令人泪腺崩塌的柔软力量。
进入副歌前的那几个重音,像磕在钢铁上那样用力,纵然他低头颔首,表情沉静,但手背和小臂上贲张的青色却出卖了他的情绪,六根琴弦在他指下热烈地震动着,每一次快速大力地击弦拨动,琴弦仿佛都能随时断掉,抽在他坚硬如铁的手臂上,留下灼烧的痕迹。
如果这时我触摸他的吉他,一定整个人都会被它烧起来吧!
右耳被塞林格弹出的音浪撞击着,好像一颗燃烧的穿甲弹,试图贯穿我的脑子,轰破左耳不可逾越的屏障,可那毕竟只是妄想。耳朵隐隐作痛,我好像看着一只闪着光的蜡烛,摇摇欲灭,可是一眨眼我眼前又只有低着头,又冷又热烈的塞林格,心里只剩下疯狂的祈祷,不要打断我们,请不要打断我们,上帝啊——
电吉他结束的长音像大雨中的一声呜咽,与我之前已经完成的贝斯线遥相呼应。
……不,不是呜咽,那应该是,破涕为笑前的深呼吸。
***
那天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只take了一次就顺利完成了录音,回到家时我耳朵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可能在路上就已经听不见了,但我没有发觉,因为合奏后的声音像枪击后的回响,一路都在鼓噪。洗澡时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扑在脸上却没有一点动静,突来的绝望感让人措手不及,我感觉自己像个人格分裂患者,不知道该听从体内哪一种情绪的支配。
还有歌词没有录,但我似乎毫无办法,甚至觉得这样已经是奢望,我原本只是想请一个水平高的鼓手,上帝给了我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似乎已经无法奢望更多了。
水流无声地抛洒着,被灯光照亮的水丝亮得有些炫目,我想起在录音棚里的合奏,这一次,体内的幸福感重新支配了我。
能让人站在悬崖边也依然能仰望苍穹,不看深渊的,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
约定的最后一天,我带着仿佛是回光返照的右耳走进了Ray的录音棚,戴上耳麦,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塞林格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的毛领防寒大衣,帽子的毛边和肩膀上都是淋过雨的痕迹,最重要是,他还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就这么站在门边,是从前wendy姐来看我录第一张专辑时站的位置,那时wendy姐看着我,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无可挽回,此刻我却从塞林格的注视中明白了什么叫义无反顾。
那晚我们一起完成的配乐,此刻传进我的右耳,还没有混过音,已经完美得无懈可击,我显然不能成为木桶上的短板。
“说好了只是去,街角的冷饮店,again,again,just another lie……”
在东京街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跑马灯一样地转,隔着录音棚玻璃看到的塞林格,从我最早在电视MV中看到的那个傲气多过冷气的21岁小伙儿,蜕变为现在冷静深沉的27岁最佳贝斯手,不过六年的时间,却恍若隔世。
“跟在你的背后,多简单多困难,My Boss,my bread,now I'm in hell……”
Now I'm in heaven……
这首歌的歌词有太多可想,我唱着唱着,好像坠入了一个蒙太奇的脚本里,一会儿是东京的公园里拿着冰水的塞林格,一会儿是东京塔上想要跳下去的打工族,一会儿是动画中樱花纷飞的平交道,一会儿是真实的平交道,真实的平交道没有樱花滤镜,但是有什么关系,有塞林格啊……
"丢失的梦再也找不回来,可生活还得继续,谁又不是潇洒地丢掉说忘记,可如果我们真的都忘记,
又为什么总是在最脆弱无助时想起那些梦的样子……"
塞林格为我写的歌词,每一句都像是预言,未来的某一天,这些歌词都会在我身上应验,就算我彻底聋了,我也无法挣脱这样的自己,即使我身体的一半垂垂老去,另一半依然会停留在那个名叫摇滚,名叫少年轻狂,名叫塞林格的梦里。
"Where are you my boss
唱你最爱的歌
Where are you my dream
哪怕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