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选择是??(59)
“你在紧张?”你听见有人问你,那是一个带着磁性,颇为中性化的女声。
你掀起眼帘,唇角一丝不苟地绷紧。
“没有。”你的声音涩涩的,像是块锈铁,“这个角色我演过,不会有失误的。”
眼前拿着腮红液的女人轻轻一笑,柔婉的丹凤眼中露出一抹令你心烦的探究之意。你以为她会如同往常一般用语言刺探你的情绪,可她却只字未提,旋开腮红液,用里头的软刷在你微微张开的双唇上点了点,随即用一旁的唇刷将那薄薄的腮红液抹了开来。
待她将腮红抹匀后,你才面色古怪地抿了抿嘴唇:“每次看你用涂脸颊的东西抹我嘴,我都觉得怪怪的……”
“贫嘴,你也就这点像个直男了!”她佯装生气地瞪了你一眼,却软绵绵得像朵棉花,让人不由莞尔,“想当时刚认识的时候你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你知道自己应该回她一个微笑,顺便缓和下气氛,可你却怎么也无法弯起自己的唇角。
“……我不是同性恋,”你轻喃道,语气艰涩,“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有他们总是这么以为呢?”
她一边将金棕色的假发往你头上套,一边问你方才说了什么——你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声音太低了,轻得连离你半米不到的人也听不清楚。可此时的你再也生不出倾诉的欲望,于是只得将喉咙间的苦涩硬生生咽了下去。
你告诉自己他们的想法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向前看就行了。
是的,你现在有了迈向前方的理由,你只需要将注意力放在剧本上就行了。
你有演戏。
……也只有演戏了。
假发是最后一道步骤,你脸上的妆容已画完,身上的戏服也早在化妆前穿戴整齐。你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剧本后,便提裙往化妆室外走去。在你即将离开房间时,你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转身向几米开外的女人猛地鞠了一个躬。
你的头埋地极低,鼻子快要碰到那层垫着裙撑的裙摆里,可你心甘情愿,比你以往任何一次卑躬屈膝都要真心。
“谢谢你丽姐。”半晌后,你将头抬了起,目光灼灼的看向她,视线却穿透了她的身体,穿透了这层薄薄的墙,穿透了这里存在的一切——仿佛正深情而又凄切地眺望着梦的另一端,那里是奏响圣歌与祈祷的炼狱。
“如果这次我真的能被蒋导选上……”你说到这里,喉间情不自禁地一颤,“我会用一辈子去演戏的。”
你知道自己这句话说的言不由衷,因为无论丽姐究竟有没有将你引荐给蒋导,你最后依然会演一辈子。你没有选择演戏,是演戏选择了你。可你了解丽姐悲伤的过往,知道她心中最想听到的话,于是你没想太多便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果不其然,丽姐在片刻的愣神后,眼里陡然升起了一抹水色。你看着她眉头一皱,原先被底妆遮得严严实实的皱纹瞬间盖不住了,可她却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整个人激动地发起抖来。
她张开嘴,闭上,然后又张开,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儿道来,于是只得化为一声绵长的哀叹。
“你太幸运了,太幸运了……”丽姐摇着头,脸上挂着不知是嫉妒还是欢喜的苦笑,“我何尝不想以男演员出现在世人眼前呢?可我没天分啊,哪怕我变成了女人也改不了这件事……”
说到此处,丽姐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双目无神地凝望着你,好似在问为什么现在穿着裙子化着妆,正准备要在导演前试镜的不是自己。那一瞬间,她不再是个享誉业界的化妆师,而是个临近四十,再平凡不过了的追梦者。
——一个追梦失败,在性别界限间游走的老女人。
你被她幽怨的目光一刺,这才蓦然恍然大悟。你终于明白为何在你第一次见到丽姐时,内心便生不起太多亲近。即便是在你们熟悉之后,你俩之间依旧有种微妙的隔阂。
那个隔阂名为嫉妒——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恨,也是对自身处境的自怜自艾。
她将你看作了她自己,于是费尽心机将你引荐给了著名剧团里的导演。可于此同时她又嫉妒着你的顺逐,暗搓搓地希望你栽个跟头,落得与她一样满身淤泥和伤痕,最后乖乖成为一个平庸之辈。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她的理智,最后化为了一种极为温软却分外沉重的善意,好似只要你愿意轻轻揭开那层洁白无瑕的丝绸,便能看见里头包着的碎尸,血把丝绸里层浸红,正面却依旧白得晃眼。
你感到那血正迅速渗透着,随时都会透出来,于是匆匆瞥开视线,狼狈地将门拉上了。
你往走廊尽头走去,不知怎么的就进了一个房间。
“你的名字?”有人问你。
你态度自若地回答了他,耳朵却像泡在水里,听不清任何字节。
“我很喜欢你的演技,有种张扬的美,是一种随时都会崩溃的张力。”他用水笔重重朝本子戳了两下,似乎想通过夸张的动作来弥补自己过于平静的语调。
你趁着他低头的瞬息抹了把脖颈上的汗,却没理睬脸上被泪水弄糊了的妆容。你的大脑停顿了一瞬,像是电脑卡机一般,可没到一秒又恢复了原状。
这样的评价多半是通过了,你暗暗想道,内心百感交集。若不是今天蒋导特意要求你表演朱丽叶,你绝不会选择演绎这个角色,因为每当你想到这个剧,你就会想到……
“可是这不代表我赞赏这种演技。”
你顿时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僵在了原地,原本奔腾思绪也被这句话掐断了。
蒋导揉了揉眉间,皱着眉将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了下来。
“我儿子逸然看了那场话剧社的公演,是他百般央求我看一次你的表演。”他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小丽的推荐就更加让我没法推辞了。”
你看着他眼中的感慨,原先激动的情绪渐渐顷刻间冰窖,脑子也木然了。
蒋导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但我也不想放弃一块璞玉。”他顿了顿,抬眼望向脸上乌七八糟,面无表情的你。
“我问你,”他的表情陡然肃穆,“演戏是什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演员?”
你与他对视着,脸上的肌肉没有移动一丝一毫,身体却情不自禁地战栗了起来。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刹那,你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敬意与畏惧,这种激进的情愫使你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齐齐窜起。
你的喉咙狠狠向里一缩,本该是说不出话的,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出声来。
“我往前走但前方一片漆黑,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漆黑里唯一的高山。我不知道在我越过山峰后会看到什么样的光景,但我想要先到达顶峰。”
你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语气却愈发坚定。
“不,不是想要……我终有一天会达到顶峰。”
蒋导目光微微一滞,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世界千千万万有天赋的演员,再有天赋的演员也没法夸口说自己能达到顶峰,你难到不为自己的话感到羞耻吗?”
你再次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了凛然的笑意。这一刻,现实中的灰霾仿佛早已远去,你是名追梦的演员,你活在艺术与诗意编纂的乌托邦里。
“如果我没有这个自信,那么我早该灰溜溜的滚下山了。”
“我是名演员——我要在达到最顶峰后再死去。”
*
你睁开眼,入目的是黑漆漆的一片。
你愣愣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任由脸上的水渍一点点变干变硬,僵在你脸颊之上。
你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却只记得零星的几个片段——被你唤做丽姐的女人以及那个与你对话的蒋导。在梦醒的那一瞬间,你下意识想如往常一样将它视作一个清醒梦。可当新鲜的眼泪流出眼眶,渐渐覆盖原本已干透了的泪痕后,你才明白一件事情——这是属于你的情绪,不属于别人。
你感到悲伤,而一场简单的梦绝不能承载这种程度的悲痛与孤注一掷。
无论往常的清醒梦究竟是你的想象还是记忆,至少这场梦里发生的事能唤起你强烈共鸣,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是一名演员……或者说曾经是名演员。
*
你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左右,自那以后你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静静翻看剧本。
昨晚你一时冲动告诉姜导演自己选择演绎自慰的戏份,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当时姜导演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些许质疑,并告诉你需要量力而行。当时,你对姜导演的不信任感到憋闷委屈,可当你做完这个梦后,你便想开了。
你对演戏的认真程度根本不及过去自己的十分之一,就这么点决心与悟性,你怎么能夸下海口地保证自己能够顺利演出如此复杂的情节呢?
你不再去思考这件事情,决定全神贯注地研读剧本,揣摩角色心里。
当你回过神时,天已大亮。你恍然地瞄了一眼墙上的钟,竟发现已是早上九点多。你感到惊讶极了,毕竟这是你第一次忘却时间以及周遭一切,真正浸入剧本中的世界。你甚至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又比昨天深刻了许多。
可你没有时间细细反思自己心态的转变,赶忙匆匆洗漱换衣,在Lily到来前把自己收拾整齐。
你前脚刚踏出房间,Lily后脚便按响了门铃。距门铃响起和门开的刹那仅有不到半分钟,可Lily却依旧皱眉抱胸,一副被人晾了足足几小时的模样。他挑眉用鼻子轻哼一声,随即用削瘦的肩膀将堵在门口的你顶开,径直向里走去。
自从你谢绝了Lily的“好意”,告诉他你想要自己处理与余老师的关系后,Lily对你的态度便一直不冷不热的。你以为这种僵硬的气氛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却没想到情况反而越来越恶劣,他对你的态度也从冷漠转变为直截了当的嫌恶。
本来你还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可在经历完小黑屋,你对他这种小家子气的恶意便开始不屑一股。你明白对方再怎么讨厌你都无法真正伤害到你——毕竟他是姜导演雇来的,只要你不主动踏入他设下的圈套,那么他顾及着姜导演的存在,明面上也不会对你做出实质上的伤害。你本来已经打算将他视作空气,只要他帮你完成了日常妆容,他的态度再怎么恶劣都没有关系。
可或许是因为昨夜做的梦令你印象过于深刻,你竟然下意识就把梦里的丽姐和Lily联想到了一块儿。
你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极了,毕竟梦里的丽姐虽然有些古怪还有些嫉妒着你,但她为你引荐了导演,本质上是名女性,温婉的形象也与爆竹似的Lily全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