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50)
郭昊天拉着傅云琛进屋,一瞬间,所有人都像被激活了一般,表情生动起来。
“昊天你可算回来!”
“哥,你没事吧?”
“……傅云琛?他怎么来了?”
傅云琛抬头看到黑白照片里不苟言笑的郭长林,他身穿戎装,表情肃然,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傅云琛没想过,郭长林会化为一张黑白照片,他那张嘴永远不能破口大骂了。
郭昊天终于站定了,他依旧没有松开傅云琛的手,就好像傅云琛的手黏在他手心似的。
“我没事。”郭昊天平静地说,“大家休息吧。关门,闭客。今天不再接受吊唁。”
他简短地说了这句话,所有人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大夫人哭哑了喉咙,声音嘶哑道,“昊天,你脸色很差,不要紧吧?”
郭昊天点了点头,强打精神道,“您休息吧,妈。我还有事要跟傅老板商量。”
他说完话,便拉着傅云琛上了楼。一进门,郭昊天就松开了手,傅云琛甩了甩手指,全是郭昊天的冷汗。
郭昊天关上门,像浑身力气用尽了似的,瘫软在地。傅云琛忙上前把他扶起来,搀到沙发上坐好。
“我三天没合眼……”郭昊天虚弱的说,“我想喝水。”他扯开衬衫领口,长长的深呼吸。
不一会,傅云琛便把水送到了郭昊天唇边。
郭昊天喝得着急,水呛进了鼻腔,他猛烈地咳嗽着,咳得面红耳赤,眼泪都出来了。
“别急,别急。”傅云琛不停的帮他抚背。
郭昊天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流。他哭了,微微张开的嘴里发出抽泣的声音。
“昊天……”傅云琛搭住郭昊天颤抖的肩膀。
郭昊天努力地憋住哭声,他把所有的悲伤都吞进了喉咙里,那些压抑许久的情绪像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郭昊天从沙发上滑落下来,跪在了地上。
傅云琛随着他一起跪在地上,郭昊天口中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我想……我爹……”
“我知道。”傅云琛揽住他的肩膀。
“他不在了……我不敢哭……”郭昊天抽噎着,莫大的悲恸差点击垮了他,“我撑不住了,她们怎么办……”
“我知道。”傅云琛将郭昊天搂过来,牢牢抱住。
傅云琛的声音和拥抱给予郭昊天莫大的安慰,他这几天,终日惶恐,不敢睡觉,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在母亲和妹妹面前装得镇定自若,其实内心张皇无措。面对属下,他不敢信,他怕他们都是郭炎。此刻,在这间幽暗的卧室,只有他和傅云琛,他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和傅云琛躲在一起。
“昊天,在这间屋子里,你可以尽情的哭,但是出了屋子,你不能掉一滴泪。”
“……云琛,我,不甘心啊……”郭昊天带着哭腔低吼道,“我不甘心……不能替爹报仇……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傅云琛加重了力气,抱紧了他,“打死了张崇岳,你也会死,你明白吗!”
郭昊天倔强地说,“我不怕死。”
“我怕你死!”
郭昊天闻言一怔,揪紧了傅云琛的衣服,“啊……我恨他!我恨他!”
“那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你拉着他一起死了,晓婉怎么办?你母亲怎么办?让他们哭一辈子去?!”
郭昊天想起妹妹和母亲,更加难受,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他把脸往傅云琛怀里埋,他太喜欢傅云琛了,他怕傅云琛走。他恐惧地想,要是连傅云琛都走了,怎么办?
傅云琛自小和郭昊天一起长大,拿他当弟弟,心甘情愿的替他挨打受罚。如今家里,死的死,散的散,就算郭长林曾对他无情无义,但傅云琛已不愿再计较那些了。他见郭昊天痛苦崩溃,亦是感同身受。当初,他离开郭家,也曾情绪崩溃,险些对人生失去信心。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走这条路,九死一生。
傅云琛初见郭昊天时,郭昊天是个濒死的小孩儿,病得昏昏沉沉。傅云琛把自己的性命赌在了郭昊天身上,只要郭昊天起死回生,他也会有一条活路。从此,他们二人的命运就联系在了一块,像兄弟般牢不可破。
傅云琛眉头紧皱,现在郭昊天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除了稳定住家人的情绪,还要控制住诺大的军团。他才二十二岁,撑得住吗?
还有,张崇岳究竟要坐到哪一步?乘胜追击彻底击垮郭家吗?
傅云琛站在飓风的中心,他与这场争斗原本并无关系,却被生生扯住了。
“昊天,先起来吧。”
傅云琛把郭昊天抱起来,扶他坐到床边。
“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郭昊天两眼通红,满脸泪痕,他痛苦地说,“我睡不着。”
傅云琛让他躺在床上,不容反驳道,“那也要睡。我看着你睡。”
郭昊天搓了搓手,把脸擦干净了。他听话地躺在床上,轻声说,“你别走。”
“不走。”傅云琛帮他掩好被子,“我陪着你。”
晦暗中,傅云琛的轮廓依旧分明。郭昊天的胸口一松,那股沉重的压迫不见了,凉凉的空气呼进了胸口,让他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感到非常疲倦,眼皮重重的。
“那我睡了。”
“嗯。”
郭昊天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不爱睡觉,总是在床上闹腾。保姆和母亲都没法子,一再恐吓他,再不睡觉,爹要打屁股的!
郭昊天不信,依旧嘻嘻哈哈,混世魔王。
后来,小时候的傅云琛说,少爷,我们玩捉迷藏吧。
郭昊天问,什么游戏?
傅云琛说,你闭上眼睛,我躲起来。然后你问我在不在,我在,我就应你一声。你睁开眼睛要是看到我了,算我输,要是找不到我,算你输。怎么样?
郭昊天玩性大起,在梦里和傅云琛玩了起来。
“傅云琛,在不在?”
“在!”
“哈,我看到你了!再来。”
“傅云琛,在不在?”
“不在!”
“不在你还应我,笨蛋!”
“傅云琛,在不在?”
……没人回答他。
“傅云琛?”郭昊天在梦里着急起来,“傅云琛,你躲哪儿去啦!爹回来啦!你小心他打你屁股!”
……梦里的郭昊天孤零零的站着。他看见郭长林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僵硬。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傅云琛!傅云琛你在哪!我不玩了不玩了!”
——郭昊天从床上惊醒。
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旁人,天已经大亮。
☆、护短狂魔
郭昊天翻身下床, 光着脚打开房门,门口站着曹奎。
“傅云琛呢?”
“傅老板一大早就走了。您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就先走了。”
郭昊天搓了把脸, 失落地说, “我知道了,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曹奎见郭昊天肯吃东西了, 大喜过望, 忙小跑下去吩咐。
郭昊天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以后,这条路, 他是要一个人走的。刀山火海, 他也不怕。
但是他非常想以后每一天都能像昨晚那样,闭上眼睛, 傅云琛在身边。睁开眼睛,傅云琛还在身边……
在不在的游戏,他希望他能赢一辈子。
傅云琛是特意在郭昊天清醒前离开的。他生怕郭昊天提出要他留下的话,在这种时刻,郭昊天的情绪摇摇欲坠, 经不起一点刺激。他离开前,冲郭长林的遗像鞠了一躬, 算是道别,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凌晨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深秋的寒气很重,傅云琛独自走着, 风衣上挂了一层露珠。他走到一半,有辆轿车在他身旁停下。
那司机傅云琛见过,是张崇岳的人。
“我奉命等了一夜,终于到傅老板出来了。”
傅云琛哑然,看来张崇岳是怕他被郭昊天拘禁了,还特意派人看着。他脸色一沉,说道,“正好,我有事要见他。”
张崇岳一大早就起来练拳,在他看来,被郭昊天拿枪指头简直是奇耻大辱。要不是傅云琛挡在中间,郭昊天有九条命都不够。
那郭昊天还以为自己逞了威风,居然把他的水晶灯打坏了。
真该老子儿子一起端了。张崇岳愤恨地想,省得以后还得被这小子算计。但是,北京的电函明确写了五个字,斩草不除根。
其实北京的意图很明显,陵城傅围还有旁系军阀,郭长林的势力颇大,即使他死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自己急着取而代之,很容易遭逢夹击,留着小郭,佯装联合,省得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郭昊天一心要为父报仇,简直就是一颗定时炸弹。留在陵城,迟早要惹出大祸,况且,傅云琛和郭昊天关系亲厚,夹在中间,反倒坏事。
正想着,‘罪魁祸首’傅云琛来了。
张崇岳料到,他会来替郭昊天说话,便派人在郭帅府门口候着,没想到傅云琛竟在那呆了一宿。
傅云琛满脸倦容,却气势汹汹,带着怨气。
张崇岳未等他开口便说,“刚煮的小馄饨,吃不吃?”
傅云琛本来做好了跟他理论一番的准备,被这一句噎得哑口无言。
“张崇岳,怎么会有你这么没有良心的人?”
“哈,狼心狗肺也要吃饭啊。”张崇岳进了屋,“你吃不吃嘛?”
傅云琛厌烦地闭上眼睛,“不吃。”
害死了郭长林,张崇岳却毫无愧疚,该吃吃,该睡睡,精神抖擞,从不亏待自己半分。傅云琛真怀疑他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客厅里的水晶灯已经被拖走了,屋里有些昏暗。
“我有话跟你说,你什么时候吃完?”
张崇岳摆了摆手,“去楼上书房吧,我一会来。”
傅云琛无奈只得去书房等他,张崇岳磨磨蹭蹭地过了半小时才上来,傅云琛的气焰已经消了大半。
傅云琛心知这是张崇岳的策略,他明知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就要先晾自己半天,再施施然前来。
张崇岳一进门,便说,“瞧你这脸,死的又不是你老子。”
傅云琛冷着脸道,“张将军,音音小姐的舞台剧好看吗?”
张崇岳咦了一声,“原来你吃醋了呀。放心,我只看了剧,绝对没有做什么逾越的事。”
傅云琛质疑道,“你当真三天都在上海?”
张崇岳走近他,将手撑在桌旁,居高临下地说道,“怎么?你也听了郭昊天的话,认为是我害死了郭长林?凡事要讲证据,郭昊天仅凭自己臆断就跑来兴师问罪,愚蠢之极。真是太岁爷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傅云琛抬头看他,认真道,“郭长林已经死了。他纵然害你损兵折将过,也还清了。郭昊天昨天是急火攻心,我代替他向你道歉。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张崇岳弯下身子,视线与傅云琛平齐,他靠近傅云琛道,“你是在求我,不要乘人之危,借机动郭昊天郭晓婉是么?”
“不管郭长林怎么死的,既然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何苦为难他们两个?”傅云琛望着他的眼睛,诚恳道,“冤冤相报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