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3)
何副官道,“听说下月初五是郭夫人过五十大寿。属下想,要不要……”
张崇岳冷笑道,“备点重礼送去就好。”张崇岳知道郭长林不待见他,根本不想在人家大寿的时候跑去送晦气。
“不过,郭大帅府上办寿酒,陵城的达官显贵都会到场。将军若是想打通一条属于自己的人脉,这是个好机会。又何必计较郭大帅的脸色呢?”
张崇岳放下茶杯,“再说吧。对了,我让你查的另一件事查了吗?”
何副官想了一下,为难道,“陵城之中二十几岁的青年几千,我只挑选本地人的话,也有几百人。您要找的年轻男人还有其他特征吗?”
“我说了,码头码头,你就不能围着码头找吗?”张崇岳打断他。
何副官是张崇岳的亲信,一来陵城,张崇岳就吩咐何副官去找一个陵城本地的二十几岁年轻男人。但既没有画像又没有姓名特征,怎么找?
“将军,十五年前,陵城在闹饥荒,物资匮乏,有很多人也逃了出去,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您说的人要想熬过饥荒,还好,若是……”
“还有一样东西。”张崇岳这才补充道,“他十五年前曾出现在码头,身上上还戴着一件东西。”
“是什么?”何副官叫张崇岳欲言又止,又问道,“将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要找的是谁?”
张崇岳本不打算告诉何副官,但事已至此,不透露不行了。
“……我的救命恩人。”
十五年前,张氏父子被日本人追杀。张崇岳与父亲走散,泄露了行踪,逃进了陵城的贫民区。贫民区临近港口,人口密集,棚户区连绵交错,臭气熏天。
张崇岳被追兵逼得退无可退,差点要跳海自尽。
穷途末路的时候,一个瘦弱的少年拉住了他,将他扯到桥洞之中。
“你为何要寻死?”
“活不下去了,被抓住也是死。”张崇岳彼时不过十二岁,却已经历了生死考验。他擦了擦脸,饿得饥肠辘辘。
那少年瞧他饿得两眼昏花,便掏出半块馒头给张崇岳。
说到这,张崇岳叹了一口气,“在那种情况下,他都能分我半块馒头,这人与我有大恩,就算他不在人世了,我也要想办法知道他的姓名,在他坟前烧柱香。”
何副官追问道,“然后呢?他帮您逃过了追杀?”
张崇岳回忆道,“他帮我引走了日本人。”
当时,日本人就站在桥面上,用日语骂骂咧咧。
“不要怕,活下去!”少年将张崇岳拖进桥洞深处,让他藏在腥臭的麻袋后面别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张崇岳想知道恩人的姓名。
那少年来不及回答,只道,“我去引开他们,晚上再来找你。”说着便从桥洞中窜了出去。
桥面上传来日本人的咒骂和匆忙的脚步声。
张崇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躲在桥洞中瑟瑟发抖,馒头吹得冰凉,他也没有吃。他要等恩人回来。
张崇岳在桥洞中等了一夜,那少年也没有回来。张崇岳实在没办法,只得离开桥洞,偷偷上了一条开往天津的货船。
听到这里,何副官感慨道,“原来您是这么来的天津。怪不得,您非要找这个人。不过,您还没说那样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块玉佛。”
当时情况仓促天色又暗,张崇岳没记住那少年的样貌,只记得他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佛。所以这十五年前,张崇岳总会有意无意收集和玉佛有关的信息。
有时竟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甚至在北京的私宅里搭起了寺院,供了一尊明代的玉佛像。
何副官听到了这个大秘密,惊讶道,“原来是因为这位恩人,所以您才执着于搜集玉佛。将军真是重情重义。”
“所以,你必须帮我找到他!”
何副官忙应声道,“是!您放心!”
张崇岳心知那少年凶多吉少,但十五年来,他从没放弃过寻找。张崇岳总觉得那个戴玉佛的少年没那么容易死。
总会,总会相见的。
春雨过后,陵城的气温开始升高。
郭昊天只穿着一件绢丝衬衫,套着咖啡色的马甲。他身边跟着女扮男装的郭晓婉。郭晓婉特意换了男装,一个劲的缠着郭昊天要去马场。
郭晓婉折腾了一下午,才勉强让马跑起来。郭昊天被这个任性的妹妹折磨得无话可说。
“咱们接着去哪?”
“回家!”
郭昊天满头是汗,只想洗个热水澡。
郭晓婉撒娇道,“不嘛,我请你吃冰棍。”
郭昊天看了看手表不耐烦道,“我约了云琛。”
郭晓婉闻言眼睛放光,“你们去哪,带我一起!”
郭昊天不得不带着这个拖油瓶去找傅云琛。这几天傅云琛忙着整顿码头,提高劳工工作效率和待遇。吃住几乎都在码头,偶尔才有机会见到。
郭昊天有点想他,这才约他傍晚的时候出来吃晚饭。他们约在圣约翰教堂前见面,教堂对面就是陵城女校,街上有卖冰棍的小摊。
郭晓婉说,“哥,我请你吃冰棍。”
郭晓婉跑到小摊前,只见一个瘦高的背影很是熟悉。
“云琛哥!”
傅云琛先一步到达,正叼着冰棍等他们。
傅云琛放下冰棍,打招呼道,“二小姐,你怎么也来了?”
“什么嘛,你们偷吃。”
郭昊天看到傅云琛,脸上露出笑容,握着傅云琛的手,咬了一大口他的冰棍道,“嗯——好吃。”
“哥,你好恶心,我再买一根给你就是了。”
郭昊天怕热,解开衬衫扣子,扇了扇。阳光明媚,照得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很闪耀。那金链子上拴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佛,玉质粗糙,雕刻一般,并不像是郭昊天这种身份的少爷会贴身佩戴之物。
这时又有别人围过来买冰棍。挤开了他们三人,郭昊天落了单。
女校正好放学,下课的钟声响起,惊动了教堂里的白鸽。
一大群白鸽迎风飞起,飒飒作响。
郭晓婉拉着傅云琛去看鸽子,郭昊天正想找个地方坐一会乘凉。忽然,他觉得脖子一凉,郭昊天伸手一摸,链子不见了!
“别跑!”傅云琛一眼便看到了小偷,立刻冲了过去。女校的学生们正从门口走出,小偷穿过女学生们,扬长而去。傅云琛不好直接推开女孩子们,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云琛,我的玉佛不见了!”郭昊天也赶了上来,着急道。
“他跑不掉!”傅云琛避开女学生们,朝小偷逃跑的地方追了过去。郭昊天也紧忙跟上。
陵城,法租界。
张崇岳正乘车前往法国领事馆,每天这样的应酬让他有些烦闷。
突然,车子猛地刹住了。
张崇岳不悦道,“怎么了?”
司机犹豫道,“好像撞到人了。”
☆、恩人是谁
5、
何副官立刻下车,只见一个身穿短打的人摔倒在地,但看情况并没有被撞伤。
那人慌乱的爬起来,作势就要跑。
何副官抓住他的胳膊,“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去……”那人急忙挣脱何副官。
何副官看情况不对,没放他走。挣扎间,那人手中掉出来一条金链子。
“这是你的东西?”何副官夺过那链子,定睛一看,虽然链子上的玉佛很普通,但那链子绝非寻常之物。
张崇岳见他们在马路上纠缠起来,也下了车。
“究竟怎么回事?”
何副官将金链子递给张崇岳,“将军,您看。”
张崇岳定睛一看,他猛地一怔,这玉佛!
张崇岳一把抓住那人胳膊,逼问道,“这链子哪来的?”
那人扯谎道,“我的。”
“你的??”张崇岳并不信,“你再说一次。”
“我捡的。”那人急于摆脱张崇岳,害怕道,“爷,真是我捡的。您要喜欢就拿去。”
张崇岳不依不饶,“在哪捡的?”
街上瞬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别放了他!”傅云琛赶了过来,他拨开人群,说道,“他偷了我们的东西。”
张崇岳犹疑地看着傅云琛,年龄上十分接近,但他不确定。
小偷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傅云琛试探道, “您……”他没见过张崇岳,不知道如何称呼,“可否把东西还给我。”
张崇岳正想问他,这玉佛是不是他的?又或者他是否知道主人是谁。
“云琛!”郭昊天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小偷抓到了吗?”
郭昊天一眼望见了张崇岳手中的玉佛,激动道,“我的玉佛!”
张崇岳一愣,反问道,“这玉佛是你的吗?”
郭昊天伸手夺了过来,赶紧擦了擦,“当然了。这是我的。”
张崇岳愣愣的看着郭昊天,不敢相信这一切,他心心念念的恩人竟然就这么让他找到了!
张崇岳瞧这年轻人细皮嫩肉,衣装不菲,非富即贵,实在和脑海里那个瘦弱的少年对不上号。
几人正互相僵持之时,郭晓婉跟着巡捕房的人一起赶到了。
按照一般流程,郭昊天和张崇岳作为当事人都应该去做笔录。不过警察看到傅云琛、郭昊天这两尊大佛,心知不必麻烦,对他们一直点头哈腰,一口一个郭少爷傅少爷。
警察抓着那小偷骂道,“真是太岁爷上动土,不知死活。”
小偷眼看就要翻白眼厥过去了,怪他见财起意,竟然没认出郭昊天。得亏郭昊天没有追究,否则这贼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人群散去,郭昊天和傅云琛向张崇岳道了谢。张崇岳看看傅云琛又看看郭昊天,心里闪过无数的疑问不知如何开口。
傅云琛眼见张崇岳不是本地人,而且身穿军装,又坐着德国汽车。陵城的显贵们他大多认识,从没见过这号人物。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于是试探性问道,“先生不是本地人?”
“我是北京来的。”张崇岳一句话就点醒了傅云琛。
傅云琛心中微微有了答案,便不敢再追问下去。
张崇岳微微一笑,自报家门,“在下张崇岳。”
他这一笑,傅云琛和郭昊天面面相觑,皆是一凛,真是个头疼的人物。他居然自己说出来了。
郭晓婉不知道张崇岳是谁,傻乎乎的问,“北京?可够远的啊!”
“是啊,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张崇岳好脾气道,“瞧你们和巡捕房似乎很熟络,一定是本地人吧。刚刚见你们跟巡捕很熟悉的样子。”
“那可不——”郭晓婉脱口而出,正要自报家门。郭昊天一把扯住她,道谢道,“张先生,既然事情已经了了,我们也不耽误您功夫。多谢您仗义出手相助!”
张崇岳慢慢道,“在下没什么事要做,不过是逛逛街,看看陵城风光。”
何副官看了看上司,不知张崇岳想做什么。
“相逢即是缘,不如我请三位吃饭。你们若是肯赏脸,就当是你们谢我的诚意了。”张崇岳笑得颇为可亲。
傅云琛脸色不善,张崇岳初来乍到,应该不知道郭昊天的身份,又为何邀请他们?难道真是他所说只是想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