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破溃、愈合、破溃、愈合。
鲜血淋漓,直至新生的皮肉盖住丑陋斑驳。
陆鸣希望迟尧一切都好,其中自然包括不受纹身和洗纹身的苦楚。
他起身,把迟尧也从沙滩上拉起来,打横抱起。
迟尧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脑袋顺从地贴上他肩膀,指挥战马一样指挥他,声调微微上扬——像他们两年来在家常玩的小游戏一样。
“往前走,左转,继续往前走,上坡,有一道小阶梯……”
不需要很多技巧,但需要很多信任和爱。
失明放大了身体的其他感官,迟尧的声音在虚无中指引方向,海浪和人声中唯有迟尧与他接触的那些地方隐隐发烫。
迟尧没能如愿。
旅社老板说岛上并无纹身店,只有一家尚未开业的海娜手绘店,是为日后发展旅游业准备的,可以去碰碰运气。
查了会儿海娜攻略,迟尧反倒兴致缺缺了。
海娜手绘仅停留在皮肤表面,没有针尖颜料刺入皮肤,因此褪色很快,图案最多只能保存十几天。
可能等他们回国,指根的戒指纹案就淡褪了。
可陆鸣却说:“试试吧。”
上天对他们还不算太坏,跟寻导航找过去时,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黑人小姑娘正坐在未装修的店里做手工。
迟尧轻轻叩玻璃门,用英文说道:“你好,请问现在可以做海娜手绘吗?”
海娜手绘的英文单词太生僻,迟尧卡壳几秒,陆鸣替他补上。
陆鸣英文流利口音地道,嗓音低磁,迟尧分明听过很多次理应免疫,可这回还是没忍住耳根发麻。
小姑娘打量他们一番,视线在陆鸣眼睛处停留几秒,从里面开了门。
“你们想画什么图案?”
“戒指。”
迟尧举起陆鸣的左手晃了晃,点在无名指指根。
“这儿,画一圈就好。”
“只有藏青色颜料,可以吗?”
“可以。”
小姑娘话少,问完转头摆弄工具,测了过敏反应,两人都没问题,先给迟尧画。
素圈戒指很简单,均匀挤颜料围一圈就行,不疼,迟尧看会了,说想自己给陆鸣画,小姑娘爽快地把海娜笔递了过来,也不打扰他俩,自顾自坐到对面的小桌上弄自己的手工。
迟尧牵着陆鸣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因着自己左手的海娜颜料还没干,不方便动作,就用笔头戳了戳陆鸣手背,道:“手指分开,别动。”
陆鸣依言照做,乖巧得不像话。
无名指指根绕上一圈冰凉,迟尧像给小孩子伤口呼气那样吹了吹。
陆鸣的手很性感,指节根根分明,手背青筋虬曲,指根环绕的藏青色颜料更像是扣牢在纤细脖颈处的项圈。
迟尧问小姑娘要了笔触最细的笔管,在陆鸣左手小指的指缝画了一只半开羽翼的蝴蝶。
很痒,陆鸣小幅度动了下,问:“画了什么?”
迟尧:“不告诉你,等你恢复视力自己看。”
陆鸣嘴角笑意淡了下去。
偶尔他会羡慕迟尧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能量,像土壤里努力发芽的种子。
只是他目不能视,自然看不见迟尧欢快语调时苦涩的神情。
颜料干透后洗净,画过的皮肤呈浅青色。
小姑娘看了看状态,说:“24小时后颜色会加深成藏青。画得不错,我能拍张照吗?”
她指着陆鸣小指指缝边的蝴蝶图案。
迟尧点头:“行。”
回国前一晚,迟尧从浴室出来,陆鸣捧着书在床上等他。
书页眼熟,迟尧随手摸了一把,他也算熟能生巧,某些常见盲文他也能摸出来。
——陆鸣手上拿的是《基督山伯爵》。
迟尧:“怎么还把这本书带来了?”
他记得这本书是陆鸣刚学盲文时读的,熟练之后有又看过很多遍。
没来得及细想,手腕一紧,他已经倒在陆鸣怀里,男人从后环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膀。
书本正好在迟尧腿上摊开,还是那页,陆鸣牵起他的手,放在凸起的一行行盲文上,“摸摸看,能读出来吗?”
学艺不精,迟尧摸了半天只能依稀分辨出“你”、“自由”两个词,茫然地摇摇头。
陆鸣此刻表情很奇怪,像失望,又像卸下包袱的轻松。
半晌,陆鸣偏头吻了吻他耳根,阖书扔到床头,搂着迟尧躺下。
“睡吧。”
许久之后迟尧才晓得他此刻错过了唯一一次挽留的机会。
陆鸣消失了。
迟尧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昨天刚回国,舟车劳顿,所以他醒得格外晚,手臂下意识往身边探去,冷冰冰的,陆鸣应该起床很久了。
等他慢悠悠洗漱完,摸着无名指指根的藏青线条走出来,余光才突然瞥见床头安静平躺的米白色信封。
“阿尧,展信佳,见字如晤。
很抱歉,我耽误了你整整两年。
我偶尔梦到我们之间最无忧最热烈的那段时间,射箭场上日光很好,我能看见,看见你挽弓搭箭的修长身姿,抬手指尖穿过你半扎的长发。
所以我总是先想起你再想起那段校园时光,空气中弥漫着酒精气泡水的味道,你态度轻佻地牵我的手走在大街上。
但梦醒之后眼前仍是虚无一片。
我是不是很没用。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放你走。
我认命了。
往前看吧,我们都往前看往前走。
希望阿尧以后再无拖累,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很抱歉,我懦弱地选择了以书信方式告知你这些……总之,别来找我,就这样吧。
——陆鸣 7月9日留.”
一封手写的分手信。
陆鸣摸瞎写的,因为看不见所以写字很困难,字体歪歪扭扭,边缘几处墨渍都擦黑了,丑得出奇。
迟尧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特别盯着日期好一阵,脚下仿佛生了根须扎进地板,想动也动不了。
指尖收紧,在纸张上留下几个月牙掐痕,良久,迟尧麻木的表情裂开几道口子,猛地嗤笑出声。
难怪陆鸣突然说想旅行,难怪回国直接带他回了临安市自己的家,怕是早有预谋。
胸口闷得发疼,迟尧冷着脸跑遍楼上楼下,没找到陆鸣,最后停在门口,玄关处陆鸣的鞋也不见了。
撑着膝盖缓了会儿,迟尧忍不住爆粗口,喘着气掏出手机给陆鸣拨了个电话。
“嘟嘟”声一直持续到自动挂断都没有被接起。
不信邪又点开微信,这回连电话都没能拨出去。
红色感叹号之后是一串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陆鸣,好得很。”迟尧咬牙切齿,一拳砸在墙上,低头喃喃:“真是好样的,真他妈有种!”
第93章 《基督山伯爵》
迟尧又开始失眠,不算严重,他忍着不去吃安眠药。
当初陆鸣陪着他戒药减量的过程几乎算得上苦不堪言,他不想再受一遍。
晚上睁眼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把椅子搬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去看楼下停的那辆黑色轿车。
这辆车是陆鸣离开那天出现的,日日守在楼下,从未缺席,大概是陆鸣安排盯着他的人。
每次看着,迟尧都忍不住发笑。
笑陆鸣,明明放不下还硬要放下;也笑他自己,两年陪伴竟然没给到陆鸣应有的安全感,叫人偷摸计划跑了。
前几日他忍着没去找陆鸣。
潜意识里,他觉得这次单方面分手只是陆鸣接受不了医生宣判而闹的小脾气,亦或是维系自尊心的小任性。
他总觉得过几天陆鸣就主动回来。
窝在家里画了两天稿子,关于他们以后的对戒款式的设计稿,要简约、独特、两个人都喜欢,他费了不少心思,期间偶尔抽时间他给陆鸣发过短信,但都没有回复。
第三天傍晚时,迟尧忍不住了,当着楼下那辆小轿车的面,故意穿了件露胸口的V领衬衫,配了条很显腰身的西装裤,开上红色超跑驶向最近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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