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哥!我管你叫哥了,你跟那孩子好好聊聊,说点啥好听的哄人家笑一笑,烟咱回头再抽!”
蒋麓本来没这毛病,正是年少贪睡的时候被舅舅拎着成天拍夜戏,渐渐才开始抽烟。
少年比平时要缄默许多,等那帮人把好话歹话都讲完了,才捻掉烟摇摇头。
“让他自己选。”
他抬起眼时,声音不容置疑。
“入不入这一行,留不留在这里,让他自己看,让他自己选。”
“我什么都不想说。”
秘书捂着心口往墙上一瘫,扭头看着助理道:“回头卜老爷子要杀了咱,咱们一块手牵手走黄泉路。”
后者已经是慷慨赴死的表情了:“好姐妹一生一世一起走,做鬼也做开心鬼!”
副制片人留也不是跑也不是,良久之后才伸出了手,压力大到无以复加:“给我一根,我抽完了陪他们逛千阳影视城去。”
“今天好像是隔壁剧组拍宫廷剧的时候,有几个场子要临时通行证,都提前办好了吧?”
“早打好招呼了,在我这!”
下午三点,一行人抵达影视城深处,下车即跻身于民国街巷与紫阙朱阁的交叉口。
五六百米外,正有浩浩荡荡的宫女排成长队,在羽扇顶盖的引领下缓步向前,走向静谧的汉白玉阶。
苏沉刚一下车,看到的便是对面剧组的那一幕。
他的整个视野,全部世界,像是骤然站在了时光与命运的十字路口。
西北前街旗袍淑女在街头含笑撑伞,东南后殿有仕女在芭蕉树下婀娜漫步。
斗拱飞檐之上,琉璃瓦流转生光。
再一转头,又有骏马扬蹄,踏过山林长风。
宫舍旁便是古巷,古巷外又是上林苑,上林苑旁竟然是渡船长桥。
江南塞北,皇室乡舍,遥隔千里千年的无数风物,如拼图般紧密罗列,一切都真切又虚假到极致。
他瞳孔微缩,如同自此刻被宿命召唤,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一步走去。
那是一种电脑屏幕、胶卷照片都无法复刻的真实漩涡。
他置身此处,看见高空之上的飞鸟与摇杆,看见战场古道上的滑轨机器,被吸引到快忘了要呼吸。
眼看小孩突然走向陌生的远处,秘书下意识要上前引路,突然被按住了肩。
“不要打扰他。”蒋麓看着那个小孩的背影,声音很轻:“让他继续往前走。”
“你们可以去别的地方逛了,这里有我陪他。”
第6章
着迷的感觉,像是一瞬间被彻底捕获吸引。
苏沉的脚步变得轻快敏捷,他的目光不愿忽略一丝一毫的细节,从布景到道具都一一看过去,没有发觉自己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些——
喜欢看场务打板,看高高的录音竿在空中转来转去。
服装师在临时填补皇袍上破损的边角,道具师举着舞龙一晃而过。
这里的每一幕都充满了故事,哪怕录制并没有开始。
他入迷到都快忘记自己走到哪里,临时想回头呼唤一声家人,才发觉自己已经走了好远。
父母站在遥远的另一端向他们微笑挥了挥手,大哥哥站在他的面前,伸手递了杯水。
“我……”
“很喜欢吗?”
苏沉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走到喉咙发干,匆匆说了声谢谢开始吨吨吨矿泉水。
他外表原本看着很清冷内向,这会儿灌水的时候又傻的可爱。
蒋麓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带你去做一回群演。”
苏沉呆了一下:“我还没有学过……”
“不用学,”蒋麓伸手吹了一声唿哨,跟不远处隔壁剧组的副导演打了个招呼:“这儿!”
他牵起苏沉的手,终于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痛快热忱:“走,我们演小叫花子去。”
“哟!小少爷来了!”对面的胖子导演笑道:“过来玩啊,阿花快拿冰饮料来!”
副导演有很多种,有的负责策应主导演协助现场调度走位,有的负责群演选角排戏。
后者地位谈不上有多高,但也能影响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的吃饭生活。
千阳影视城如今越做越大,听说要一个厂区逐渐扩展到三四个,涌进来的新剧组相当不少。
但无论是新是旧,大伙儿都认得这场子里的蒋小少爷。
叫一声小少爷,还真不是抬举。
圈里人都知道他舅舅是时都炽手可热的第五代导演,母亲又在顶尖高校担任物理教授,家里好几代书香世家的背景不是盖的。
卜老导演像山里的隐神,平日不苟言笑也不怎么应酬。
相比之下,蒋小少爷好套近乎多了,谁见了都喜欢,也乐得给他卖人情。
一听说蒋麓带朋友来跑龙套,胖子导演乐得像朵牡丹花:“啥龙套啊,男四男五要不要,加台词也好说!”
他答应太快,都没看见是给蒋麓身后那个小孩挑个角色。
诶?蒋小少爷平时不都往大人堆里凑,今天肯带小孩儿玩了?
苏沉有点害羞,怂怂道:“不太好吧。”
“好,”蒋麓拎着他就进了服装棚:“走,换衣服了。”
远处秘书本来还打算带夫妇两逛逛别的地方,没想到两孩子临时来这一出,也不知道是好棋坏棋。
“走,我们也去看看,”梁谷云放下拍照的相机,笑容真挚:“我们去哪是次要的,主要是陪孩子看看,他如果喜欢这行当然也很好。”
旁边助理长松一口气,忙不迭领着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一小两叫花子出现在棚子里。
化妆师哪管谁是谁,流水线式上妆又快又利落,转手给苏沉挑了顶鸟窝似的乱糟糟的假发。
苏沉还在看镜子,冷不丁手里被塞了个破碗。
道具师冲过来又递了个破树枝方便他拄着,临走时端详了一下:“你这叫花子的衣服新做的?补丁都没几块。”
服装师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扯,咔咔又在腿上剪了几道口子,接着就开始给所有难民群演脸上衣服上糊泥巴:“排队了——十五分钟后开戏,咱抓紧点!后面的别抽烟给老子摁了!烧了棚子你赔啊!”
胖子导演晃悠了一老圈又过来,手里多了两支香草冰淇淋甜筒,乐呵呵地给他们讲戏。
“小少爷你也是给我救火,刚好就差人,来得正好。”
“等会你们混在难民群里的讨饭,将军策马追人过来,近身了蒋麓你就一个后摔,小孩你扑过去护着他,喊声哥哥。”
远处喇叭一响,原本静默的长街登时涌来车队人马,呼喊痛哭声此起彼伏。
苏沉被人群裹挟着往前涌,一入景忽然像是额前多点了一盏灯。
他脸上挂着泥痕,在混乱里艰难跟着哥哥,硝烟伴长风飘摇而来,官兵骑马自对面奔驰而来。
没有任何信号,有蟒袍将军策马本来,冲到此处被人群蓦地一堵,战马铁蹄高扬嘶鸣不休。
蒋麓踉踉跄跄地往后一倒,苏沉本能地扑了过去,喊他时声音夹着哭声:“哥——哥!!”
“卡!”
“过了,下一场!”
众人随之转场,快到不用任何言语吩咐。
“群演换衣服!舞女准备上了,柳树那边补个光!”
胖子导演虽然急着去下一场干活儿,还记着冲过来夸了一声。
“第一次就这么顺挺好啊,走了少爷!”
蒋麓应了一声,扶苏沉起来回去换衣服。
小孩跟做梦一样:“就这样?”
“就是这样。”蒋麓弯腰给他掸衣服上的灰:“时间久了会上瘾。”
苏沉跟着笑起来,牙齿白白脸颊红红。
“你好轻,”少年带着他往回走:“扑过来的时候像个枕头。”
“他们说我还不够高……”小孩低着头道:“卜爷爷还量过我,说演元锦的时候得垫下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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