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花草葱郁,茂盛之下阴翳丛生,露台地灯破开了阴郁,陆景沿着泳池溜溜达达地绕了两圈,海风吹得他两耳发鸣,只能哆哆嗦嗦地躲回屋了。
抱着保温杯在落地玻璃前的摇椅坐下,他捏着手机按下一串数字。
电话“嘟”了很久,他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扶手上,终于在陆景耐心告罄之前,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
沉沉的声线在耳畔炸开,像是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接收到信号瞬间爆出来的磁感,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沿着腰椎自下往上蹿。
猝不及防被声音电到的陆景:“……”
这是小孩儿该有的声音???
陆景握紧了手机,莫名不自在地挺直了腰,“乔以棠?”
对方顿了一下,“方哥?”
一听就是方舟廷那缺心眼的又不干人事,没提前知会人家小孩儿换人来了。
陆景一边心里暗骂,一边清清嗓子,说:“我姓陆,方舟廷临时有事,让我来接你。”
“陆先生。”对方马上改了口,客客气气的,“劳您特地跑一趟,或者您把地址告诉我,我自己搭动车过去羊城就成。”
那道声线又低又沉,听进耳中仿佛还能感受到声带在喉间微震,撩人得紧,就是这一声“陆先生”过于疏离客气,听着特别不爽。
陆景冷着脸,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哦,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方明显一噎。
陆景又说:“但我已经到鮀城了,连开十几个钟头高速,你想让我白跑一趟?”
羊城到鮀城四百多公里,哪怕绕去鹏城接于锦乐,全程撑死九个钟车程,但也就这随口一扯的时间数字,惊呆了这个刚从村里出来没见过世面的十七岁少年。
乔以棠沉默了老半天。
陆景继续道:“给你一天时间,最迟明晚到东区君悦,我们第二天一早出发回羊城,我想方奶奶会很高兴能在晚餐之前见到你。”
小孩儿哪敢有意见,二人定下时间后,便各自收了线。
挂了电话,陆景忍不住捏捏发热的耳朵。
捏完下意识四周环顾了一圈。
幸好没人。
他又摸摸胸口,扑腾扑腾地,有点儿心虚。
太可怕了!
那声音是不是太犯规了!像带了电弧,滋啦滋啦的,差点要了他这独居多年大龄孤寡老狗的命。
他抖抖嗖嗖地抱着保温杯,吨吨吨灌下半瓶西洋参水保命。
说起来这小屁孩子他也算认识,经常在方家出入,对这位差点被方家挂画像供起来的可媲美孔圣的“伴读书童”完全不陌生——当然,这得托方舟凛那小魔头的福。
还见过一面。
三年前的圣诞节吧,方舟廷来鮀城接方舟凛往港岛过节,陆景那会儿正好放假回国,就跟着走了一趟。
方舟廷在羊城被方舟予盯得紧,难得回老家彻底脱离方舟予眼线,就跟脱了肛——缰的野狗一样,撒了蹄子彻底放飞,当夜包场狂欢,喝高了往后一倒,宿醉不起了。
第二天陆景只得临时顶上去接人。
方舟凛时值重度中二晚期的年纪,家里有钱性子野,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他年幼多坎要诸多避忌,最好虚十六之前能敛声匿迹用以趋吉避凶,于是初中毕业前都被家里人藏在了老家。
大家子弟前程规划得早,方舟凛也不例外。
眼见初中毕业在即,终于能被接去羊城读高中,可这混小子精力旺盛浑天浑地,成绩一塌糊涂,家里怕他升学成绩太难看,决定为他找个陪读。
选出来的那个陪读,正是方老太太同乡姐妹的孙子,乔以棠。
方家举族回国在羊城扎根,唯独方舟凛因算命先生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独自就被丢去老家,这一待就是十年。家人自觉亏欠,对他有求必应,专门配了一帮佣人司机保镖伺候小少爷,可架不住小少爷觉着自己凄惨绝伦,是被家人抛弃的小白菜,自怨自艾的,憋着一口气儿使劲刷存在感,精力都用在惹是生非上。
那会儿方家的镇家神兽方舟予火候尚且不足,差点没能镇得住他。
陆景就不一样了。
相比起大部分因思想观念差异而在国外举步艰辛的华人艺术家,个展首秀作品在开幕酒会上就被世界顶级收藏家们一抢而空的陆景可谓一鸣惊人。
他年纪轻轻,才华就被高傲的西方艺术圈肯定,加上家境优越,外表辨识度极高,言行举止充满艺术家的从容骄矜和上层人士的优雅淡定。
国内媒体把他封了神。
正是这种遥不可及的美感,令方舟凛对陆景既憧憬又敬畏,面对陆景,方舟凛乖巧如兔。
就是那次,陆景见到了乔以棠。
那就是个小孩儿,校服太大件,小身板太瘦小,风一吹,一身布料乱飞,陆景都怕他要被刮跑,长得也小,眉清目秀的,身上那几两肉大概都长脸上去了,嘟嘟的婴儿肥将退不退,话还少,站在那儿半天一声不吭的。
陆景接到人就准备带去吃饭,他们订的是下午的航班,吃完饭回去拿行李正好赶往机场。
方舟凛偶像滤镜厚穿地心,一听到要陆景要跟他们一块儿去港岛过节,尾巴都摇起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副驾座,车门一关就开始催。
“等等!”陆景指着后面的乔以棠说,“那你同学呢?”
方舟凛这才一拍额头,“差点忘了!”
他降下车窗玻璃冲乔以棠喊,“喂,你!”
小孩儿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俩,乌黑的眸子在阳光下像是一双极致品质的黑曜石,越过小少爷呆毛乱翘的头顶,沉沉地投射过来,看了陆景一眼。
陆景无端被炸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家去把Sara喂了,要盯着它吃完!还有,房间里的行李给我搬到一楼来,记得别乱瞎碰我房间的东西啊,整坏了你赔不起!”
那人也不说话,微点下头,转身就走。
“死哑巴!”方舟凛满脸不耐地嘟囔着回头,换头似的笑出一脸纯良来:“终于滚了,走吧,景哥,我们去吃饭!”
小少爷颐指气使的模样特别高高在上,陆景知道他有个“伴读”,真真正正陪读书的那种,还兼小少爷的辅导老师,但还不知道他俩是这种相处模式。
——但也就只限于此了,这种小事陆景自然不会放心上,这会儿能从记忆深处挖出来,还是被那把苏得耳朵要怀孕的低音炮轰的。
三年前就被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杀了一回,三年后又被那把嗓音电得心率错乱。
陆景搓了搓手臂,暗忖莫不是遇到了克星?
酒店管家推着餐车进来布桌,清蒸东星斑、荷兰豆炒鲜贝、白果虾酱骨和石橄榄炖鸡,三菜一汤,清一色潮菜。
陆景拿起筷子,嫌弃地翻了两下:蒸鱼摞着厚厚的葱丝,荷兰豆切了个稀巴烂,虾酱骨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儿……挑来挑去,最终就喝了几口鸡汤作罢。
特地点的潮菜菜式,全都没了记忆中的味道,陆景撇撇嘴,筷子一扔又回到摇椅上。
他摸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托腮、扁嘴、皱鼻,还要不忘收好下巴,做出一副不开心的神情来,调着角度“咔擦”自拍了好几张。拍完挑出角度最佳的一张,磨皮柔光加滤镜,最后用他艺术家的挑剔眼神把边边角角仔细琢磨一番后,这才优哉游哉地发了个朋友圈。
【图片】回忆只适合用来缅怀。
图文严重不符的朋友圈很快把为数不多的几个狐朋狗友炸了出来。
看来都挺闲的,他正要感慨,突然眉头一皱,神情严肃地盯着刚刷出来的那条回复——
边想:【杯子P歪了。】
陆景皱起眉头,摁着手机哒哒哒回复。
陆景回复边想:【事物相互作用体系表明,成像不正源于双眼病变。】
边想回复陆景:【反对关系和矛盾关系混淆,疑个人左脑发育不周全。】
陆景回复边想:【公爵先生与粗鲁的铁皮匠从来不需要作比较。】
边想回复陆景:【存在即被感知?物质决定意识并且不依赖于意识,但意识的能动反应受到主客观条件的制约,由此可见存在不一定能被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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