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4)
李铭轩的脸比刚才还丧,“当初拆班的时候光顾着纠结能不能和你们分到一起了,完全没想过运动会才是最大一个坎儿。你们班7个男生,我们班6个,能把项目报全都不错了。”
童晨星仰脖灌了一大口可乐,五官拧成花:“嘶——哈——,少哭穷,秦笛跳高跳远少说能拿一个第一,祁松言1500米前三稳稳的,加上你,再随便拉个史雨铮,4×400接力也不是没希望。”
秦笛赶紧按住他,“睡神我铮哥今天一下午就没有醒过,我怕他跑一半开始打呼噜。”
“噗,那也不能指望唐澄上啊,不得被人欺负死!”
“唐澄小朋友我自有妙用,徐唱的铅球还能得两分。”
李铭轩瞪大眼睛问:“你都盘算得明明白白的了?祁松言还在状况外呢,不然你和他说说吧,他连人都还没认全。”
“我才不去讨他嫌,已经和徐唱说了,让他俩再进一步商量,其他的咱们能帮的就帮一把。”
“你俩考虑一下我的感受行吗?除了我的1500米能得点儿分,这次还得活在祁松言的淫威之下,我们班其他大哥全军覆没啊,我作为体委的人生滑铁卢马上要来了!”
“大晨,你想我们班还一个参赛班会呢。刘小桐和王初冉刚和我说,她俩打算今晚通宵连夜把剧本写了明天让我改。你想刘小桐,全世界数学家都是她爱人,连数学作业都打算不写了,这是什么精神?”
“是一中文科实验班一脉相承的拼搏精神!”童晨星举起喝了大半的可乐瓶子。
李铭轩手忙脚乱举起酸奶瓶子贴过去,“是、是啥啊,笛你给编一个。”
“是什么都不重要,干就完了!”秦笛把汤碗撞在他们的瓶子上。少年人的冲劲儿被馨香的餐食焙出热烫,连小黄鱼的眼里都有了光。
祁松言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如他所料空无一人。最开始爸妈忙起来还会提前发信息告诉他,真情实感地嘱咐几句,也许是后来对他的沉稳懂事放了心,十天半个月不回来连消息都不发了。好在家里的沈阿姨人好又负责,每天来打扫,把饭做好温上才离开。
祁松言把饭菜扣好直接放回冰箱,取出沈阿姨切好的水果就着冰箱的灯吃了几口,合了门,家里又是一片黑暗。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
其实是件新鲜事儿,这年头,连纸巾都发展得印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携着不尽相同的香气,居然还有人在用手帕。他握着这方柔软转身进了卫生间,暖调的灯下,甚至分辨不出布料的颜色本身就是这样的浅黄,还是时光赋予它现在的色彩。四条细细的卡其色横纹花边使它看起来更柔和,简直像小朋友的口水巾。
祁松言想起秦笛的话,把手帕凑在鼻下轻嗅,在沾染的咖啡味之外隐约闻到了一丝清淡的香,眼前忽然闪过秦笛的脸,笑得狡黠又粲然。他忍不住,把口鼻埋在手帕里深深吸一口气。刚才走进家门时的烦闷就随着汲取的气息轻飘飘散了。
不敢浸泡,也不敢用力揉搓,祁松言倒了点洗衣液沿着边一块一块查找和清洗咖啡渍,洗好了又放进烘干机烘得微热平整,对着边线一丝不苟地折了两折,托在手里确认它干净又清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它去写作业。
秦笛的笔记详细得不可思议,许多内容祁松言印象里老师都只是提了一嘴,比如知识点相关理解和举例,但秦笛全部用最概括性的语言标注进去了,看他的笔记就好像重新上了一次无声的课,完全没有障碍。
祁松言也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体会到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是什么感觉,直到捧着手帕躺在床上,他眼前还是秦笛色彩缤纷的笔记,珠三角是大象的嘴巴,东北三大平原种的都是“绿了黄”的粮食,西边四个“坑”里有气要撒给长三角……祁松言嘴里念念有词,眼皮开始打架,终于在昏睡的前一秒强打了精神,把手帕放在枕边,又平展了两下,才安心睡去。
可秦笛睡不着。
手帕借给祁松言,他手边空荡荡,捏了会儿被角,全然不是手帕的触感,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说他拥有手帕的那一天是一个小小的诞辰,那么手帕已经是个七岁的大孩子了。
十岁那年,不务正业的父亲偷了家里仅有的积蓄离家出走,母亲打遍了所有亲戚的电话,却连句劝慰都没听到,当即打包了行李,撇下他打算独自回娘家。他在楼道里狠命拽着那个紫红色的旅行包,袜底被拖出脏兮兮的孔洞,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招来了零星几个邻居。其他人早习惯了他们家隔三差五的鸡飞狗跳,根本懒得出来看一眼。
对门的小姨是刚嫁来的新娘子,放鞭炮那天秦笛去看过。站在老旧的楼体前,她抿着嘴笑得羞涩却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她听见秦笛哭喊的动静就跑出来,搂住几乎被拖倒的秦笛,急慌慌地叫住母亲:“大姐,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你看看孩子呀,弟弟多乖,你走了他怎么办啊?”
母亲说了什么,秦笛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他老秦家的种,没人要没人管,凭什么丢给她累一辈子。可能是秦笛紧紧抱住了她的腿,也可能是小姨温声劝地动情,总之最后母亲并没走。小姨的男人喊她回去,她只来得及给秦笛擦了满脸泪,便把手帕塞在他手里回了屋。
那一天,小秦笛没了爸爸。他怕哭得太大声妈妈听见不高兴,所以用手帕捂住嘴巴,把哽咽都堵回去。果然,妈妈再也没走。他就这么捏着手帕,一下子长大。
这一晚,平静无风,两个孤独的少年都在惦念同一条手帕。
第4章 融入
“真假?你说秦笛把手帕借给你,还让你拿回家了?”
“嗯。在这。”祁松言用手在裤子上擦了几下,从口袋里拉出一个角给李铭轩看。
“神了啊,这手帕他宝贝得不得了,说没它睡不着觉。”
“为什么?”
“具体的他没讲过,但我猜和他小时候有关。你不知道,秦笛小时候可苦了,他爸卷家里钱跑了,至今没回来。他妈打工养他,清洁工、端盘子、摆地摊…什么都做过。我感觉那手帕有年头了,可能是谁的旧物吧。”
清洁工……所以他才会那样处理那些碎瓷片。
“咋啦?”
“哦…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刚认识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多阳光开朗自信的一个人,谁能想到是从这种家庭出来的啊。后来接触多了,他那个懂事的劲儿,确实是咱们这个年龄特少见的。不过现在还行啦,学校有给他特项奖学金,他自己没事儿给小姑娘剪剪头发帘儿、替人写写情书什么的,也不收钱,给他买一些笔啊本啊就成。他说大学给的奖学金特别多,等上了大学日子会更好过。”
剪刘海……祁松言握紧了红桶的边沿,阳光扑在他眼皮上,一片橘红。他突然特别想见到秦笛,想把手帕还给他,问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耳边就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乘着晨风掠进他耳廓。
“祁松言!”他回过头,秦笛从南边的主楼,正穿过操场,朝他们走来。他肩上扛着一桶水,浅蓝的水光映在他颊边,湖波般清亮。祁松言松开桶沿,大步跑向他,把水从他肩上卸下来。
秦笛叉着腰,汗珠顺着鬓角边往下淌,“太坑了,咱们小楼桶装水没了,说中午才能送。那也不能渴一上午啊,我从主楼搬的,以前没觉得操场,呼…这么大呢……”
祁松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他,“洗好了,谢谢。”
秦笛接过来,嘴角抿出道小弯。他用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压压额角,擦过泛着乌青的眼底,搁在鼻子下闻了闻。“嗯,好香。”
“你昨晚没睡好?”
秦笛一愣,随即笑起来,“是啊,你把我手帕抢了,我还小呢,没有手帕抓着根本睡不着!”
他原本是当个玩笑讲,反正祁松言不会当真。但祁松言并没有笑,他垂着眼尾,眼神里情绪繁复,秦笛在那个瞬间好像从中辨认出一些什么,但他不敢去想,只稍稍敛了笑容,避开对方的凝视,状似轻松地招呼他:“走吧,李铭轩还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