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15)
备战期中考和排练班会同时进行,班委几个女孩为了效率,把能做的准备工作都做得妥妥当当。黎帅向学校借来了他们小楼东侧的多功能报告厅,学校答应只要精心使用、自行打扫,便可以随时使用,直到班会展演结束。于是每天下午的第二节 自习成了雷打不动的排练时间,秦导正式上线。
剧本已经写得很完善了,秦笛的工作主要是凭借初中在戏剧社的经验指导一下舞台调度和台词动作的展现。所幸作为女主的刘小桐假期就把词儿背得滚瓜烂熟,情绪也到位,前几幕过得都算顺利。
可轮到祁松言上场,全场都开始捏鼻梁。
“我回来了。”
“等一下,你是醉酒回家,这冷静自持的语气…”秦笛坐在舞台下的专座上咬住笔。
“像刚上完党课。”王初冉站在秦笛背后发出了精准吐槽。
祁松言退后,又往前假装踉跄几步,推开了并不存在的门,单手撑在桌子上,模仿醉了的语气低声说:“我…回来了…”
坐在桌子后面的余可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冷着脸对秦笛说:“导演,他勾引我。”
秦笛努力咬笔,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扭过头小声对王初冉说:“制片,选角失误。这不是一位终日烂醉一事无成的父亲,这是酒会不小心喝过量打算追回初恋的深情总裁。”
“咳…祁松言啊,你能不能让他先破产…不要帅,要落魄,要稀烂!”
“不然你们换个人不行吗,这真是我知识盲区。”祁松言为难地按了按眉心。
“别的角色都分配完了,让你当背景板白瞎这张脸,秦导赶紧给指导一下。”
秦笛问他:“台词你背了吗?”
“差不多。”
“找一下人物。中年失业,心理失衡,能力又跟不上,每天就是借喝醉来逃避现实。老婆很凶,经常数落你,所以你积压了许多愤懑,对自己的,对老婆的,对生活的。这人一定得犯浑,得不讲理,吵不过老婆就转而把气撒在女儿身上。余可也尽量摆脱一下你的精英感,你就是底层妇女,脾气暴躁,讽刺都是外放的泼辣的,你情绪起来了,就能带得动他。”
祁松言看看周围鼓励的眼光,点头道:“那我再试试。”
他踉跄着脚步,进了家门。大声嚷了句“我回来了”,企图吸引妻女的注意。余可在桌前假装推开碗碟,吊起眉梢:“喝大酒喝出功了呗?还得跪着迎你啊?叫唤啥呢?!”
“少废话,把热水给我倒上,洗脚。”
“洗啥脚啊,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就是裤兜儿,不用洗这那的,光看你兜儿就知道你是干净人儿。”余可抱起胳膊斜了他一眼。
祁松言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刘小桐仿佛感觉到一丝危险,颤巍巍地喊了句:“爸……”站起来往桌子后缩了缩。
祁松言知道下一句是情绪的爆发,可话在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他从来没和人吵过架,记忆里父母的争吵都是急促的几句之后便有人回房或有人出门,这种激烈的争吵他只在电视上见过。他提起一口气,又泄了出去,侧过脸望向秦笛。
在场的人都沉默地面面相觑,秦笛想了想,起身从台侧慢慢走上舞台,对他说:“你下去坐,我给你示范一遍。”
祁松言跳下舞台,和王初冉并肩站在椅子后。
只见秦笛从舞台一角拎起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夹在指头缝,走得虽然摇晃却刻意维持肢体的平稳。他进了门,并没有理余可,而是径直走到刘小桐身边把瓶子轻轻放在她椅子下,堆着笑和蔼却音量刺耳地问:“闺女,吃饭呐?”
刘小桐捧着碗不敢说话,点了点头。
余可反应很快,照样推了碗筷:“又喝大酒了?一天不灌你那猫尿就活不起!”
秦笛缓缓把脸转向她,换上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呵斥她:“你赶紧滚,把热水给我烧了,洗脚。”转而又笑眯眯地看向刘小桐。
余可接上台词:“洗啥脚啊,浑身上下最干净的就是裤兜儿,不用洗这那的,光看你兜儿就知道你是干净人儿!”
秦笛脸上的笑意逐渐泯灭,拎起瓶子指向余可,从齿缝里挤出话刃:“跟我闺女说话呢,别逼我扇你。”
余可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尖大骂:“长能耐了你?废物一个,还跟你闺女说话,你闺女连学都要上不起了,认不认你都两说!”
秦笛目眦尽裂,瞪着刘小桐,企图从女儿嘴里扣出一句“爸爸”,可刘小桐缩在余可身后浑身都在表示拒绝。秦笛脸上混杂着自嘲与悲伤,最终化为愤怒,高高举起瓶子摔在地上。
这时原本应当站出来哭喊家庭环境给自己造成伤害的刘小桐,却不发一语,秦笛深吸一口气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想要上前查看刘小桐的状况,谁知刚走过去就听见刘小桐激烈地一声呜咽,躲开他拼命往余可怀里钻。秦笛退开,对大家说:“大家休息一下吧,也快晚休了,收拾一下去吃饭,今天先到这儿。”
他走下舞台,祁松言和王初冉迎上来,秦笛有些歉疚:“冉妹儿,你去看看小桐,我好像把她吓着了,你帮我安慰一下,说句对不起。”
“她家里关系一向特别温馨,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听过,这段剧本还是我写的。估计是你刚才演太真了,给她震着了。没事儿,我给她买个冰淇淋吃就好了,你们撤吧。”
秦笛点点头,往门口走,听见祁松言跟过来的脚步,回头说:“我不太想吃饭。”
祁松言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他此刻不小心流露的脆弱与刚才台上那个混账的醉汉完全判若两人,却因此更牵动起祁松言的眉心。他明白秦笛是赶他走的意思,可偏偏他此刻不想放他一个人:“那就陪我吃。”
他没给秦笛拒绝的机会,搭着他的肩半推半搡地一路带他出了校门。他挑了家常吃的牛肉面店,把秦笛安置在角落里,不一会儿端了餐盘回来,牛肉面搁在自己这边,把一碗牛肉汤和一只小芝麻饼推到秦笛面前。
“说了我不想吃。”
“没让你吃,你喝汤。”他抽出纸巾擦好了筷子和汤匙,搭在秦笛碗边。
“那这饼…”
“你咬一口,不爱吃再给我。里面有玉米粒和白糖,甜的。”
秦笛捧着碗,酥暖的温度渗入掌心,使他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下来。清亮的汤中浮着纹理清晰的牛肉片和薄如蝉翼的白萝卜,葱花香菜另搁在小碟子里,青翠辛香。他倒入全部的提味料,用勺子轻轻翻搅,最终还是抗拒不了食物的鲜美滚烫,一勺一勺喝起来。
好像找到了一种顺毛的方法,祁松言盯着他被汤水浸得嫣红的嘴唇,手一抖倒了小半瓶醋下去,被自己蠢得直叹气,只能硬着头皮吃。
秦笛喝了几口汤,夹起饼咬了一小口,舌尖上具是玉米和砂糖的清甜,混合着芝麻酥皮的香气,吃得他眼眸都亮了起来。抬头望见祁松言正勾着嘴角看他,脑子一空,脱口而出:“你吃吗?”
祁松言看了看饼上那弯弯的一小块缺口,忍不住滑动了喉结。秦笛反应过来,慌忙丢下小饼:“我再给你买一个。”
“不用啊,你吃你的。我就看看演技惊人的秦导是怎么出戏的,学习一下。”
“真想学你刚才就应该录下来。”
“我都记住了,今天回去就练。”
“其实也可以不用情绪那么足,毕竟小桐那段爆发才是重点,我处理得不太好,还把她吓到了。”
祁松言心里不是滋味,他太清楚如果不是曾多次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些细节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他其实多希望秦笛是一个演技天才,一切反应信手拈来,而不是像这样将残酷的现实人生灌注在舞台的片段里,迎来他人的喝彩,却划破了自己陈旧的伤痕。
他把疼惜的目光强行收回,喝了一大口汤,对秦笛调笑:“秦导实力有目共睹,我首次当爹,还得多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