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81)
“还有,黄帕斜街的胡同院子大面上快修整完了,预备年后开始内部装修。我想再去看看‘琼林书院’怎么弄的,上回没存这心思,看得太马虎。约了正月十四,你去不去?”
方思慎算算时间,爽快答道:“好啊,我去。”
第42章
方思慎下楼,没见洪鑫垚惹人注目的大个子,不禁疑惑。背后两声汽车鸣笛,他压根没想到与自己有何关系,只顾四处扫视。
“喂!这里!”洪大少无奈,只得打开车门,探头嚷一嗓子。
方思慎吃惊:“你怎么……”
“上来再说。”
崭新的黑色“骁腾C3”轿车,经典低调,市价不到百万。出现在学生宿舍区,还是引来不少围观揣测的目光。
方思慎对名车豪宅之类的信息天然迟钝,惊奇归惊奇,依言坐了进去:“你会开车?你拿执照了?”
“嗯。”洪鑫垚熟练地启动加速,一个潇洒倒车,往校门开去。“是老头子给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技术早就跟着包叔练熟了,生日却要下个月才过,礼物提前拿到手,借了本面目模糊的执照,迫不及待把车开出来显摆。
“什么时候过的生日?”
一个谎言永远需要更多的谎言来遮盖。洪鑫垚只好说:“刚过。你要补送礼物吗?”
方思慎平生不愿欠人情,偏偏不知怎么搞的,欠了身边的少年一屁股人情债。然而对方总给他一种不还也完全没关系的错觉,以至于让这方面神经粗糙的他经常忘了欠债的事实。被洪鑫垚这一问,不禁觉悟了几成,有点不好意思:“你想要什么?十八岁,是大人了,确实应该纪念一下。”
洪大少歪着头:“我想想啊,你先欠着。”
“假期怎么样?”
“还行。老样子,闹哄哄的。”
“补习班呢?”
“不去了,找了三个家教轮流补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频率不高,句子也简短,间歇性的沉默于是变得很长。倒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别有一种宁静安逸。方思慎忽然明白见面后就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是什么了:洪鑫垚话变少了。不再像过去毛毛躁躁喳喳呼呼,油腔滑调嘻皮笑脸,难得片刻安宁。只是少说几句话,整个气质都变得深沉内敛,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回想起来,距离上次的暴躁别扭,不欢而散,仅有两个月而已。也许,成长就是如此,由量变而质变,不经意间,实现了飞跃。
不由得侧头观察一番。过去洪大少也像他的同学玩伴一样,总有几缕过长的头发耷拉到眉毛底下,扭头的时候一甩一甩;校服外套里头经常扯出长长短短几层衣摆,印着另类怪异的图案花纹。今天却大不一样:头发变短了,长袖T恤外边罩件米色毛衣,看上去清爽又稳重。
洪鑫垚被盯得心里发毛,强作镇定:“拐弯了,坐稳点儿。”
晚月河畔一片花花绿绿,近了才看清楚,树枝上全绑着粉色绢花,路旁挂满彩旗灯笼,河面设了小型冰雕,电线拉过去架起了霓虹灯。明明隆冬季节,肃杀天气,硬生生整出满目华彩流光,春意盎然。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另有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洪大少认出车型,心中吃了一惊。方思慎却没注意,指着河面上的冰雕:“纯净透明本就是美,挂几条彩灯一定更好看吗?我真不觉得。”
往前走,碎石小径沿途古树,书院朱漆大门及两侧的青砖古墙,均未能幸免,绢花彩灯一匝又一匝,缠满了身躯。
方思慎道:“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古木残雪、朱门碧瓦本身已经足够好看。倒不是说人工装饰一定不好,灯谜会这种活动,应的是繁华热闹,要的是市井人气,非弄到山水之间,终归不伦不类。”
洪鑫垚点点头:“放心,我肯定不让他们这么糟践东西。”
“那地方你说了管用么?”方思慎并不知道黄帕斜街的院子已经到了洪大少名下。
“嗯,管用。”
为了迎接十五灯会,这一天书院放假,十分清静。几个工人正架着人字梯往假山上拉彩灯,另有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游客在走廊瞎转。保安从耳房出来盘问几句,听说找梁若谷,指指后院,依旧缩进去烤火。倒是走廊里的人回过头,将他俩好一番审视。
方思慎有点奇怪,也没在意。洪鑫垚装作没在意:“不用着急叫梁子出来,我们看我们的。”
这一趟没有外人,两人说说瞧瞧,方思慎不必顾忌,把自己想法和盘托出。他虽然不做古代建筑研究,对古典审美的执着却渗透到骨子里。洪大少在方老师面前向来不怕丢脸,凡有疑惑便打破沙锅问到底。方思慎于是连比划带举例,解说何处当虚,何处当实,哪里要“隔”,哪里要“透”,什么地方以人工为重,什么地方用天然为主,四季天时与四方地势如何互补,五官感触与声色景象如何交融。直言不讳,把个“琼林书院”批评得体无完肤。
走到内院,后边两人也跟了上来。方思慎没发觉,洪鑫垚装作没发觉。隐隐听得竹林后几声说笑,飘飘忽忽,并不真切。洪鑫垚眼珠一转,抓住一株竹子猛摇几下。竹叶上没化尽的雪屑簌簌抖落,大半洒在方思慎脖子里。
“啊!”方思慎被凉得一个激灵蹦开,欲要报复回去,又好像太过幼稚。瞪洪鑫垚一眼,扒开衣领往外掏雪。
洪大少嘻嘻笑着,伸手过来帮忙,在他脖颈上一通乱摸。方思慎狼狈闪开,心说什么长大成熟之类,纯属幻觉。
竹林后的人被惊动,绕个弯转过来:“金土。方老师,您来了,欢迎。”梁若谷穿着淡青色儒装,头戴墨色东坡巾,头发都掖在帽子里,一身清雅古意。见两人打量自己,笑道,“这是明天灯谜会开幕式的服装,先适应适应。”院子里气温低,他衣衫单薄,脸颊冻成了绯红色。
侧身让出后面另一个少年,介绍:“方老师,这也是我们的同学,汪浵。”
方思慎微笑点头:“你好。你也来参观书院?”
“嗯。”汪浵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外面冷,方老师进屋喝杯茶吧。没什么特别的好茶叶,别嫌弃。”说到“别嫌弃”三个字,梁若谷已经转身,眼神瞟向汪浵,嘴角噙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嗯。”汪浵也不等别人,径自和他往里走,步子迈得一板一眼。他的个头跟梁若谷差不多,身材粗壮些。五官端正,却也没什么特色。
方思慎想,这男孩真奇怪,说不上是拘谨还是老成,实在不像是梁若谷会交的朋友。
在西侧一个小厅里坐下,梁若谷往红木茶盘上的紫砂壶里添些水,倒出半盅新烫两个杯子,再重新续水注满。动作从容优雅,极其美观。
“水就是这山上的山泉,勉强可以喝得。”
方大院长家中往来尽是文人雅士,方思慎对这一套并不陌生,端起茶杯喝一口。洪鑫垚道:“杯子太小,捏不住,换个大的。也别浪费你的茶了,给我倒杯白开水,省事。”
“焚琴煮鹤嚼牡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这是拐着弯儿骂他是牛。骂的是洪大少,笑眼却飞到旁边汪浵身上,“他不喝,这杯归你。”
方思慎看洪鑫垚完全没听懂,忍不住一乐。却见汪浵直愣愣盯着梁若谷的手,紫砂杯捏在手里半天没动。忽然抬手一饮而尽,蹦出一句:“我也只会嚼牡丹。”
洪鑫垚再怎么也知道先头被涮了,打个哈哈:“你看,不止我一个俗人吧。”跟汪浵套话,“我陪方老师来看古董,你来找梁子有啥好玩?煮啥鹤吃啥牡丹?”
“我来看白大师的字。”汪浵挺给他面子,多说了两句,“因为姥爷喜欢书法和篆刻,我偶尔练练毛笔字。”
梁若谷咯咯笑出声:“也来煮鹤吃牡丹。”语调里带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甜腻味道,方思慎无端觉得刺耳,却又形容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