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31)
华鼎松直溜溜瞪着那青花瓶子:“汾酒?”双手捧过去,“这包装倒一点儿没变。”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对方思慎道:“这酒京城市面上不多见啊。”
“嗯,”不好说来历,只得敷衍,“是一个晋州朋友送的。”
华鼎松眯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么!这酒三十年前专供国宴,开国元首曾亲口称赞‘汾酒最正’。后来,嘿,后来也没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气,表情深远:“味儿还没变,确实正。我第一次喝到这酒,就是在国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岁在乙卯,那年春节前夕,元首亲自设宴,接见文教系统先进代表。呵,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没事,借酒抒怀,明天就好了。只倒这一杯,再多可不成。”见老头沉浸于个人情绪顾不上搭理弟子们,又道,“只有逢年过节,老师才要求回家,平时多半在疗养院待着,每个月去看一次就行。”
华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问方思慎:“方笃之是你爸爸?”
“是。”
“这小兔崽子……”
方笃之年纪与张春华差不多,已过不惑,未及半百,作为学术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听老头骂张教授,方思慎暗觉大快人心,这会儿听他骂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师,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华鼎松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笃之的老师见了我要遵一声师兄,他本人见了我要遵一声华老,我在你面前骂他,那就是对着孙子骂儿子,圣人王法哪条规定骂不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还就告诉你,你那个爸爸,纯粹一斯文败类!就凭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资格坐院长的位子?你以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变法那年,人文学院学生上共和广场游行,他故意从宿舍上铺掉下来跌断一条腿,哪一场都没参加。事后中央党部点名表扬,让他留校任教,哼哼,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一旁圆场:“老师!这些跟小方没关系!”
华鼎松又喝一口酒,消气不少,问方思慎:“你今年多大?”
“年前刚满了24。”
“24……癸亥年……你是在京里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华鼎松为什么问这个,如实回答:“不是,我是芒干道出生的。”
“那不对!方笃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还特地托关系去方家找过他……”华鼎松突然反应过来,猛拍一下桌子,“这小兔崽子!竟敢始乱终弃!谁不知道他比别人早一年回京,就是因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方思慎被他一连串的发问和爆料弄得有点儿蒙,讷讷道:“我其实……不知道妈妈姓什么,只记得养父叫她晓岚。因为从我懂事起,她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去世了。”
从小谈不上多少母爱,记忆中的母亲早已面目模糊。如果一定要回忆,也只有那个女人神志不清发狂时的狰狞面目。方思慎的生命里可以说没有这个角色多少位置,此刻被人问起,竟然说不出全名,没来由一阵惭愧。
华鼎松似乎凝神想着什么,半晌开口道:“晓岚,京城去的改造青年里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也说不定是当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温和不少,“这么说,你小时候生活在芒干道?哪一旗?”
“也里古涅右旗。”
“我儿子,跟你爸爸他们同一批去的,分在也里古涅左旗,待不过一年,就死在山火里。等消息传回来,又过了一年。尸骨全无,灰飞烟灭……你抽空多给我讲讲,芒干道究竟什么样。”
第17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华鼎松也觉得除夕谈那些遥远的悲伤往事过于煞风景,说了说天气饮食,还回头问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说他们汉简作伪,怎么看出来的?”
回答导师提问当然比不得给洪大少解释那般轻松自在。方思慎敛敛心神,认真回想片刻,才道:“一是笔势和笔意方面。汉隶笔画曲折夸张,重直轻横,张扬挑捺,因为是当时风尚,写的人熟练自如,虽然繁复多变,却能一气呵成,灵活生动,锋芒外显。后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写越凝重,难免失之呆板。今人临摹作伪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长书法的人,因为以‘书法’视之,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写出那种烂熟于胸,随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无神,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缺乏内在的连贯性。”
华鼎松点点头:“这么说你书法也算内行。”
方思慎微红了脸,赶忙澄清:“您误会了,书法我不懂的,只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嗯。”华鼎松不在书法问题上纠缠,接着问,“此其一,二是什么?”
“二是在正文里发现了几个俗体字,《说文大典》中都没有收录,据此猜测,它们应该是东汉以后造的后起字,不应该出现在汉简中。”
“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一篇?”
“从内容看,当属《春秋公羊传·昭公卷》。”
华鼎松听到这,端起杯子抿一口,又捋了一把颔下的短须,话带讽意:“公羊传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点又多,正是最好用来出成果的研究对象。”
老头开口就一针见血,又是圈内极具影响力的前辈,几番观察对答下来,方思慎已经看出,华鼎松颇具狂狷耿直旧时遗风。他忽然意识到,眼前其实是一个申诉的机会。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多一个置疑者的声音。
略微加重语气,慢慢道:“这批汉简是项目组从民间收购上来的,据传出自亳州汉墓,却没有原始出土说明。东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库房里,我因为觉得摹本不太对劲,便申请入库阅览原件,没想到碰巧又有一批简帛入库,库房正好开着,外边的老师都认得我,直接就放我进去了。”
京师大学古籍所的库房里,收着不少国宝级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资格申请进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参与人员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证,不过真正进去,还得两位管理老师一起开门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一拨人还在库房里没出来,管理员就让他自己进去了。他向来行止沉稳安静,又是到了心怀崇敬之地,库房里的人直到他开口插话,才知道被听去了隐秘。
“……老师,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亲耳所闻,寇师兄却矢口否认,张教授说请项目组展开调查,我作为举报者和当事人之一,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过任何质询,只在两个月后,看到了以项目组名义发表的绝无伪证声明。而我本人随即被项目组辞退,同时被院里取消了国培生资格。”
华鼎松听他讲述过程中稍微有些激动,却几乎看不到当下年轻人身上最易见的矫饰夸张。语气里带着执着,目光中含着期盼,那样单纯又认真的神情气质,令古稀之年的华鼎松一阵恍惚,宛如回到半个世纪以前。
老头儿摸着胡须:这孩子,怎么浑身的味道都好像属于上一个时代。
沉吟:“我听说,‘甲金竹帛工程’的负责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一愣,顺着“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华鼎松呵呵一笑:“你这不给你父亲拆台么?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别想拿我这糟老头子当枪使,跟方大院长过不去。”
方思慎听傻了:“老师……”
“方笃之我好歹见过几次,你这副样子,说是他儿子,若非你自己承认了,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汉简真伪问题,乃方大院长分内事。他责无旁贷,跟我讲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