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19)
这套说辞琢磨了有些日子,瞧着方书呆一张脸越来越白,洪鑫垚心中说不出的快意:“我也不要求您弄虚作假,该给史同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跟他一个组,他多少分当然我也多少分,对不对,方老师?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一抖,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校园网的论坛上,或者贴到教务处的公告栏里……”
方思慎开始脑子里嗡嗡直响。事情本身对他而言,伤害已经过去,即使再次看到那些口诛笔伐、明枪暗箭,也只觉丑陋,并无惊恐。然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提出来,时间、地点、人物、情境,都太不对。那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令他反胃作呕。
最初的震荡慢慢平静下来,一股勃然怒气涌上心头。
这些学生,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因为偶然的机会结下一场师生缘分,他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他们,包容他们。不爱学习、插科打诨、起哄打闹、喜欢表现、心胸狭窄,哪怕打架斗殴、自私势利……都可以接受,也可以改变。不能接受的,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知错不改,以恶为荣。
方思慎冷眼看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少年:“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学生,我不认识。”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沮丧之中。
他的眼前不时闪过那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以及那脸上过于张扬的邪恶表情。强烈的正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深刻愤怒和深切悲哀。
又过了几天,接到国一高教务处的电话。按照学校日程,选修课于期末考试前一周结束,而采风活动在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三天,也就是下周五出发。方思慎以为是通知自己解聘的消息,谁知只是告知采风出发集合的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想到还要跟洪鑫垚这样的学生交涉谈判,最后终究难免破裂,不如趁早辞职。奈何他向来不愿我负人,一门课半途而废,对别的学生来说太不负责任。因此也就是一念闪过,决定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大学寒假比中学早,等待出发的几天空档,校园里一天比一天冷清。这天从食堂出来,看见又有一拨人拖着行李扛着背包匆匆离去,深冬的寒气被那高昂的归乡情绪蒸腾起来,隔老远都能感觉出滚烫的温度。
方思慎站在台阶上,若有所失。
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罕见的温和平易,问回不回家过年。他其实并没有想好,然而下意识地就用否定式回答:“不回去。”等想起要细说原因,那边已经沉默地挂了电话。
也许……应该去当面解释一下。明天就要出发,等从河津回来,已是除夕,新导师之前说过春节将从疗养院回来,应该趁此机会赶紧见个面——确实太忙,走不开,没法回家过年。
这样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到校门口。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到车站,上了开往人文学院的大巴。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和京师大学之间,不过七站地,直线距离五公里。方思慎坐在车里,想起从离家住校到今天,这五公里,花了三年半,往返一趟。
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不在家,也知道应该先打个电话约好,却固执地不肯拨出那个号码。
车到站了,慢腾腾踱进校门,往办公楼方向走。他在这个校园生活了近六年,上了四年学。这个地方把他仅有二十四年的短暂人生割得四分五裂,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些风格迥异的经历碎片,怎么可能属于同一个人?
怕万一被熟人认出来缠上,方思慎戴上风帽,低着头往前走。在这个校园里,哪怕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路。时间的流逝如此不可捉摸,昔日在这里认亲、安家、求学,恍如一个隔世梦境。而十五岁以前芒干道的生活,竟已成为另一个云雾迷蒙峰峦飘渺的前生梦境。
方思慎站在办公楼前的大槐树下。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前身是前清某座王府,所谓办公楼,原是王爷礼佛的喇嘛庙大殿,红砖碧瓦,壮丽巍峨。方思慎靠着的这棵大槐树,足有两百年历史,虽然深冬无叶,但曲干虬枝,也足以遮掩形迹。
他想:等着了,就说一说;没等着,就回去。然后便看见两个人并肩从大门出来。年长者走在前头,年轻些的手里捧着一叠书本讲义,落后半步,却丝毫不影响二人交谈。后边再隔几步,还跟着三五个年轻学子。
方思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两人越走越近,口角春风,言笑晏晏。分明是父亲方笃之和师兄高诚实。
“爸爸。”
“小思?”方笃之很吃惊,然而更多的是高兴,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小思,你在等我?”
他停下脚步,后面那群人也远远停下,不过来打搅。
方思慎没什么表情,向着紧跟父亲身后的高诚实招呼:“师兄,你好。”
“啊,小方,你、你好。”高诚实有些慌乱。
“师兄说找了份兼职,原来是在这里。”
“是,啊,不、不是。”
方思慎不再追问,抿紧了嘴唇,望着面前两人。
方笃之打个哈哈,过来拉他:“小思,诚实,原来你们认识!”
“爸,您别装了。”方思慎甩开他的手,“我拿永远不回家跟您打赌,赌您知道他认识我。”
第11章
因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发,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无睡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无数件事情必须思考,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打开,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整理。翻到从网上打印的河津地图,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坐到桌前开启电脑,埋头搜索查阅有关旅游信息及太史公故里文献。
虽然之前已经找了不少,但网络资源丰富,细心搜寻,还是不断有新的发现。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边挑选拷贝,一边保存整理。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用心做手头最迫切最具体的事。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经验之一。
因为太过专心,敲门声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打开门,高诚实端着饭盒,一脸讨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个宵夜。”嘴里说着,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面甩脸色,冷嘲热讽叫人知难而退这些高级技巧,方思慎干不出来。还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凭高诚实轻车熟路反客为主,在那边叮叮当当忙活。
“小方,你这是……要出门?”看见床上的背包和摊在被子上的东西,高诚实犹疑发问。
“嗯。”
“小方,你,你别这样,”高诚实以为方思慎郁闷之下一时冲动,要出门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担忧,走到电脑桌旁,“这马上就过年了,我过两天也动身回老家,哪儿不是千方百计回去团圆的人,你说你,反倒往外跑什么,唉!……”
“高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听得他又回复最初的称呼,丰富的表情霎时呆滞,看去十分可笑。
“是国一高的寒假采风,去一个星期。”
自从那次高诚实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据实以告。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诚实突然反应过来:“你放心,我一定转达给方教授。”
方思慎本没有这个意思,被他这么一点醒,却好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寂然不动。
“小方,对不起。”高诚实望着他沉默的侧影,退开两步,在床沿坐下,“我这做师兄的,的确居心不良。自从知道方教授跟你的关系,后来又有机会碰面,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张教授手里唯一的博士后名额,还有好几个博三的在争‘破格’,都吵到黄院长面前去了。出了咱们学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学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选。何况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别的地儿,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费了。我也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才想起试试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