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16)
“他做过古典文献研究员,不过……两年前生病去世了。”
“啊,抱歉。”
“家里有他留下的很多书。小时候他总给我念,现在……我就没事自己瞎翻翻。”
方思慎恻隐之心大动,想一想,道:“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写个参考书单,你看看有没有用?”
梁若谷深鞠一躬:“谢谢老师!”
方思慎一边写,一边说:“这些书,我给它们排了阅读顺序,建议你也参考这个顺序看。版本也写在后头,以你现在的水平,借助工具书肯定看得了。家里没有的话,就上图书馆找找,都不生僻,应该找得到。”
最后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和电子邮箱:“有问题可以联系我,只要收到了,就会给你回复的。”
梁若谷呆站着不说话。方思慎将书单递过去,他下意识地接住。
“你说的培训班是什么机构办的?正不正规?”
梁若谷回过神来:“是学校组织报名,肯定正规的。”
方思慎微笑:“那就好。”
梁若谷望着他,犹豫一番,终于还是补充道:“我听说,这个兴趣班,只针对各重点中学成绩好的高二文科生,属于大学自主招生的一部分。”
方思慎也听说过大学抢生源的传闻,原来如此。顺口道:“哪个大学这么有先见之明,抢占先机?”
“是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今年第一期办,说是……院长会亲自考核,挑选种子学员。”
方思慎一愣。
“方老师,怎么了?”
“啊,没什么。”方思慎收敛心神,“既然如此,事关前途,你好好加油吧。”
最后一次课,方老师体恤民意,把前两排座位腾出来,让各组分别上前汇报考评。没轮到的在后边做准备,汇报完了如对成绩没有异议,可以自习别的功课。
汇报顺序各组自愿。学生们第一次经历这样完全公开的考试形式,不由得摩拳擦掌,仔细审视自己的发言稿,做最后的改进润色,预备从老师那里多要出点分数。如此一来,倒没人自告奋勇当先锋了。
洪鑫垚站起身:“早死早超生,好早点干别的。”
史同顶着一对熊猫眼:“不指望你帮忙,也别陷害我啊!”他昨天晚上熬夜准备,弄到三点多才睡。
洪大少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拖起他:“我相信你,千万别辜负同伴对你的信任!”
两人在第一排坐定,方思慎摆把椅子在对面。
“史同、洪鑫垚二位同学,你们的题目是‘大夏宫刑滥觞考论’。相信两位同学已经清楚本学期考评规则:专题报告80%,同组成员得分一样,当然,这个必须以组员分工合作为前提。”方思慎说到这,稍加停顿,看了面前两位弟子一眼,才继续道,“平时成绩20%,各人分别考评。”
方老师正襟危坐,镜片后的目光偶尔锐利闪现,竟似明察秋毫。
洪鑫垚心道:平时觉得方书呆软塌塌的,这会儿怎么好像一下变厉害了。不过老师本是学生天敌,何况身临考场,再软弱的老师也好比半夜吸血鬼,会突然面目狰狞起来。
他心里发虚,故意挺起胸膛,妄图从身高优势中找回点儿自信。
“先说一下你二人的平时成绩。史同同学全勤,满分10分,课堂正式讨论十次,你参与了五次,论据虽然不充足,但观点有新意,给你6分。洪鑫垚同学缺课10节,占本学期全部课时的28%。根据学校规定,缺勤30%就没有成绩,鉴于此,考勤部分我只能给你1分。课堂讨论你一次也没有参与,这部分得分为0。下面谈谈你们的专题报告……”
“不对!”洪鑫垚听得自己一个1分,一个0分,急了,“我上了那么多课,你凭什么只给我1分?我上课怎么没发言了?我明明每次都发言——”一把揪过史同肩膀,“你说,我是不是每次都发言?!”
想他洪大少坚持周六早起,支着脑袋强迫自己不打瞌睡,听方书呆云里雾里胡诌,还费尽心机插嘴捧场,临到末了,竟然只得1分!
方思慎声音并不大,仅说给谈话对象听。然而被洪鑫垚这一嚷,别的学生都不干自己的事了,袖手看热闹。
史同架住洪鑫垚胳膊:“疼!疼死我了……”看看方思慎,“老师,我记得金土课上也有发言啊……”
“这10分,看的是参与课堂讨论和表达自我见解的程度。”方思慎摇头,“不是课堂上说了话出了声就等于讨论发言。比方故意学舌,模仿其他同学的错误;还有插科打诨,岔开话题,引起别人注意;又或者起哄打闹,做些捉弄同学的小动作等等。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为这样的言行给分。”
方老师一本正经,后边的学生已经哄堂大笑。
自从逐渐改变形象融入集体,洪鑫垚很久没有被这样当众取笑过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方思慎如此客观形容,他嘴里的那个学生显得格外幼稚浅薄,丑态百出。洪鑫垚当然想不出这种词描述自己,他只是直觉很丢人,很恼怒,仿佛几个月来苦心经营的改善如同美丽泡沫般陡然戳破。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慢慢红了脸。
做了将近一学期国一高学生,洪鑫垚也渐渐发觉,在这个牛人辈出的京城名校里,真正课堂上跟老师叫板的,往往是功课一流的天才学生。比如花旗国回来在西语课上纠正老师发音的人,拿下国际金牌在数学课上提示老师思路的人,得了全国金奖被艺术老师远远打发到一边自修的人……随便拎出一个,不是家世显赫,便是特长突出。就连旁边毫不起眼的史同,也画得一手好素描,做出来的什么专题报告,自己连题目都认不全。
像自己这样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别人亲近自己,也不过因为是个有点利用价值的小丑。洪鑫垚顿悟般抛开一直以来强行掩饰的自卑,以高度自省精神,认清了事实真相。
洪鑫垚是条子生,此类学生的成绩根本不纳入国一高内部分析系统。老师们面上看似和蔼,其实没有人真正管他,巴不得他天天睡觉,不捣蛋就好。时间一长,感觉最受重视的,竟只剩下体育课(他篮球打得不错)和这门国学选修课。
可惜青春期男孩的表达方式通常是逆反的。因为每当他影响全班,方书呆就会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洪鑫垚同学,请不要……”洪大少于是每个周六上午,总要弄出点超常规动静。他把握不住这种微妙的情绪,此刻被批评嘲笑,丝毫不认为自身有什么错,只一门心思想:方书呆这样对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要把他的秘密抖出来,让他丢脸,让他被人笑话,让他待不下去,滚回他的老窝!
洪鑫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伤了自尊,站起来,说一声:“请各位同学认真准备自己的汇报。”拎着椅子径直出了教室。
洪大少正预备跳起来发难,不料转眼失去对手,气势顿时受挫。
方思慎在门口招呼:“麻烦你们也把椅子搬出来。”
史同立刻遵照吩咐出去了。洪鑫垚站着不动,看见梁若谷冲自己打手势,清醒过来,也拎起椅子出了教室。
当日洪梁二人发现方老师的超级八卦,兴奋莫名,接连两个中午加上放学时间,都泡在网吧研究。然而多数文章言辞拗口,内容隐晦,别说洪鑫垚,就连梁若谷也只能猜个大概。两人耐着性子浏览十几篇,只知道是在吵架,最终也没分析出来到底谁是谁非,谁输谁赢。但这场吵架的起因,毫无疑问是源自他们的方老师。有名有姓有年龄有来历还有照片,绝对错不了。
文章日期都是半年前的,若非此二人突发奇想用“方思慎”名字搜索,这桩湮没在八卦海洋里的旧案,早已淡出视听。
梁若谷看洪鑫垚挑了几篇标题惊悚明显不利于方思慎的文章,得意洋洋往自己邮箱发送,忽道:“金土,你最好悠着点。”
“为啥?”
“这事要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方书呆下学期多半不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