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70)
这是谁啊?
邢烨连这个名字都叫不出了。
在病床上高谈阔论,拎着文件夹掉头就走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那形象和现在实在合不起来,他没什么情感上的波动,余下的只有诧异。
勾雪峰扭头就走。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落荒而逃,他看不得邢烨的目光,像要被那神情钉在耻辱柱上,牢牢塞|进地里,再添上几捧黄土。
温元嘉无暇顾及,他盯着温衡的肚子,嘴唇张合几下,眼神向上挪移,落在成佳脸上。
成佳微微偏头,嘴唇微抿,侧颊掩进黑暗,声息吞入腹中。
“和他没关系,是我要的,”温衡转动轮椅,停在温元嘉面前,“你怎么样。”
温元嘉腹部抽痛,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仰在邢烨身上,艰难转动两下,攥住邢烨小臂:“去医院······”
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去医院,兵荒马乱的检查过后,温元嘉胎动剧烈,被迫住院保养,邢烨耷头耷脑在旁边陪着,大手搓揉额头,不知该从哪解释:“你之前联系大伯哥说杨兴女友的事,大伯哥不放心你,想要过来看看,联系我没联系你,怕你被骗了不让他来······”
“怕你又犯了圣母病,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温衡捻起瓜子,在指间摩挲几下,“过来看看情况。”
邢烨左看右看,呈上温好的茶水,给大伯哥润润喉咙,他轻轻嗓子,接上后半句话:“正好今天我去县里面试,去机场接大伯哥他们回来,本来想给你个惊喜,谁知道······”
谁知道变成了惊吓。
邢烨欲哭无泪,每次想制造点惊喜,创造阖家团圆喜乐融融的场面,结果都是兵荒马乱,和预先想的背道而驰,搞出一地鸡毛。
他真没想到勾雪峰会来找他,上次被南瓜质问过后,他彻底捋清感情,把勾雪峰当成过眼云烟,这次真人在眼前出现,感情上压根毫无波动。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千帆过尽后的漠然,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张雨后泡烂的工笔画,一张买来后随手丢掉、想不起也不想找的电影票。
只是那家伙气到元嘉,让元嘉不得不过来住院······这就没法忍了。
温元嘉不想理会那些,他攥住邢烨的手,让人出去待着,他要和哥哥说话。
邢烨乖乖听话,回家给元嘉取换洗衣服,病房里剩下兄弟二人,温元嘉躺不住了,挣扎支起身体,探身拽住温衡轮椅,把人拉向自己。
“我自己过来,”温衡气定神闲嗑瓜子,差点被拽个踉跄,“做什么。”
温元嘉手脚并用,拉住温衡腿上的毯子,一把将它拽掉,那被遮住的腹部已鼓起弧度,形状圆润诱人,像个熟透的桃子,透出红润温度。
“这是怎么回事,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温元嘉胸腔起伏,脸颊涨得通红,“要是我没和你说那件事,你就自作主张,谁都不告诉了?爸知道吗?你这段时间肯定搬出去了,你不会在家住的!哥你在想什么,你这副身体·······你这副身体······你不要命了?还有成佳哥,成佳哥怎么回事,竟然由着你的性子······”
“喋喋不休的吵死人了,把嘴给我闭上,闭不上给你缝上,”温衡靠上椅背,闲闲撩起眼皮,“和他没关系,我逼他的。”
“那你们完全不该用这种方式!当年你做手术的时候,我躲在手术室外都听到了,许大夫说你绝对不能生育,你身体恢复不到那种程度,太危险了,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不能这样!”
“你允不允许能怎么样,再说了,你比我胆大多了,眼看都要生了,要不是山顶洞人送信,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温衡救回被绑架的毯子,放在自己腰上,“听好了元嘉,你管不了任何人,是死是活我说了算,管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太任性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哥你太任性了,”温元嘉肚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脾胃翻转,搅动的都要生了,“成佳哥竟然由着你的性子······ 都是我不在身边,要是在身边的话,就能拦着你······”
“别做梦了,和你在哪没有关系,谁都拦不住我,”温衡慢条斯理喝茶,水珠蒸腾上来,丝缕凝在睫上,“温元嘉,我再说一遍,我要做什么,没人拦得住我。”
温衡不笑的时候,上挑的眼角耷拉下来,唇锋削薄如弓,含着疯狂到极致的薄凉。
温元嘉窝回枕上,盯着温衡的脸,眼窝颤抖几下,两串泪水涌出,淋漓沾湿下巴。
“为什么要这样啊哥,明明有那么多办法,没必要走这一步的,都是我的错对不对,当时不闹着去见妈妈,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你就不会变成这样,”温元嘉抽|吸鼻子,眼尾浸透红雾,“你这么优秀,会顺顺利利去外科的,现在会成为学者专家,做好多高精尖手术,在国内外讲学,编写最新的教材·····”
“改改你这伤春悲秋的毛病,除了翻旧账之外,能不能做点别的,”温衡说,“预产期什么时候?”
“······下月二十五日。”
“还有一个月左右,”温衡说,“好好保养,你说的那个女孩资料在哪,拿出来给我看看。”
“哥,为什么啊,明明这么危险,为什么啊,你不能想想成佳哥,想想爸爸想想我么,”温元嘉控制不住情绪,喉口抽噎起来,像含住一只风箱,“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成佳哥怎么办,爸爸怎么办,我怎么办······”
温衡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磕碰,清脆撞上栏杆。
他面皮冷白,肤色似凝固的奶油,颜色薄到透明,微微隆起的小腹蕴含温和,给冷硬线条抹出弧度,他探出掌心,抚上温元嘉的头发,轻柔摩挲两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哥哥没怪过你。”
“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温衡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后悔,你也不要难过。”
第84章
邢烨掉头下楼,想着快去快回,给元嘉准备换洗的衣物,办完住院手续往楼下走,快出门时瞥到花坛,掠过一道身影,那背影格外熟悉,正在摸裤袋找烟,邢烨摸摸口袋,摸到一盒新的,他想了想靠近几步,轻拍那人肩膀:“大伯嫂,我这儿有烟。”
成佳下意识扭头,飞速转了回去,眼珠红肿如球,被血丝覆盖缠绕,邢烨这才反应过来,大伯嫂从这次过来就戴着墨镜,神色颓靡一言不发······原来不是在凹造型,是实打实的心情不好。
邢烨递过根烟,从口袋里掏火机点火:“大伯嫂······你怎么了?”
“我劝不住阿衡,”成佳把烟塞|进口里,刚抽就咳嗽起来,咳的面色通红,“危险性太高了,可他非要那个孩子,谁劝都不在乎。”
成佳脖颈泛红,青筋在皮肉下勃|动,震出奔|涌电流,他整个人都在发颤,指间夹不住烟,双腿撑不住重量,只要想起那高过警戒值的危险率,警告便会鸣响,他动弹不得,夜里辗转反侧,做噩梦恍惚惊醒,要扑过去探温衡鼻息,心脏才能跳动。
他想象不出,温衡为什么会这么狠心,这么多年下来,永远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温衡比他年龄要大,再加上这样的身体状况,或许活得没他长久,这些他全都知道,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时降低身边亲人关于自己的心理预期,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温衡的生命会被迫缩短,甚至有可能戛然而止。
他决不能接受。
下一代就有那么重要?
重要到要赌上自己的生命?
成佳难以理解,他自觉资质普通,能力有限,能谋得一份职业,平安过一生就足够了,他的基因没优秀到非传承不可的程度,要不要下一代都无所谓,做不做父亲更不重要,可他不知道阿衡为什么这么执拗,会变成硬邦邦沉甸甸的石头,怎么都挪动不了。
邢烨不知道大伯哥大伯嫂之间是怎么了,但看大伯嫂这么伤心,他隐约能猜到什么:“大伯嫂,大伯哥的身体······”
“他不能要这个孩子,”成佳说,“但谁都劝不动他。”
“那他为什么非要不可,”邢烨说,“要么特别喜欢小孩,喜欢到非要不可,要么就是有更重要的东西,比他的安危还要重要。”
更重要的东西······比他的安危还要重要······
成佳捏住烟卷,被烟火烫到指尖,火舌舔|舐上来,烧到皮肉翻卷,将心口炙出血洞。
他想起之前数次夜聊,每次阿衡不舒服吸氧,或是例行住院之后,两人都会谈到未来,谈到以后,即使不触碰敏|感话题,还是会聊到不想正视的部分,阿衡每次都要求他坚强独立,做好信托保险规划,帮自己照顾身|后的家人朋友,继续运营医院······他从来没答应过。
因为不肯答应,所以就逼他吗?
用这个孩子逼他,用他的道德感逼他,用他的责任感逼他。
成佳攥住烟头,眼睁睁看它熄灭,那火光闪耀一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邢烨心头记挂南瓜,安抚大伯嫂几句之后,急匆匆出门开车,回家取换洗衣服,这一通折腾下来,周围万籁俱寂,灯火隐约闪烁,斜对面那家装出雏形来了,邢烨下意识扫过,直直愣在原地,眉峰拧成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