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对降谷零后续杂七杂八的问题,他没有再拒绝。
即便如此,病房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可说的话本就不多:男人像一个秘密的集合体,孤高、冰冷而漠然寡言,侧坐的身姿,像黎明时分雪山的一道剪影,孤寂而高不可攀。
降谷零疑心自己永远也无法揭开这个秘密,因为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
那是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降谷零躺在病床上时,忽然听到了耳畔渺远的歌声。
起初的他以为这是隔壁病房飘来的歌剧,随后才意识到,这是独属他一人的幻听。
无数声线与声部,高高低低的合唱声像教堂里错落摆放的烛枝。声音像来自巍峨耸立的雪山,又像自流云自由漂拂、一望无际的草场,他在恢弘而空灵的音乐中出了神:有时候,降谷零觉得自己值得一个交响乐般盛大而壮美的退场,有时又希望一闭眼了此残生。
他真的闭上了眼。
一片平滑的黑暗里,熟悉的白洞再一次浮现出来,灵魂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得飘飞而起,似乎正要脱离身体而去。
无数变化的画面闪回而过,那是被抛在身后的记忆。
在人世行走一遭,最后能带走的只有这个,灵魂飘飘然升腾而起时,无数记忆的碎片便就此松落,好像沐浴过一场轮回,洗净为一个洁白的,崭新的灵魂。
在那闪烁的碎片里,一枚角落里非常不起眼的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衣组织覆灭前的一个夜晚,降谷零曾经拨通过一则电话。
那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次注定失败的沟通:对降谷零而言,自己的行动只为应付上司,因为早已抱有预期,交谈的内容便无足轻重。
琴酒拒绝以后,他没有多少遗憾,并很快地遗忘了这件事。
琴酒曾经是他的敌人。可在降谷零的后半生里,与之相搏的、无形的敌人更多,以至于他完全淡忘了那个夜晚。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说什么?”降谷零瞬间警惕起来。
琴酒语焉不详的提问,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卧底的时候,重新感受到那种刀锋逼至骨髓般、有如实质的威胁。
……
降谷零轻声说:“Gin。”
他的眼皮已完全闭上,因此也没有看到,唐沢裕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在散落的记忆里,回到那个三十六年前的夜晚。夜色如水般深黑,眺望夜空时,降谷零曾以为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殊不知有形的组织可以溃败,而无形的阴影永垂不朽;之后的朝阳从未升起,只有他徒劳无力地做着无用功,在公安的位置上转圜了三十多年。
他以微弱的气音喃喃:“他所提到的……同期,”
“是不是你?”
刹那间唐沢裕难以自扼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降谷零身边,可那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唐沢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抬眼去看一旁心率仪的面板,那上面只剩一条直线。
——男人的回答是什么,降谷零没有听见。
最后的那一刻,灵魂终于脱离了沉重的躯壳,笼罩在记忆上迷雾彻底散去。空洞的轮廓碎裂,剥离的画面纷纷而归,翩舞的蝴蝶般组成一个人影,他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原来你是……”
原来你叫唐沢裕。
并不止这短短一句,他还有更多未出口的话。
降谷零完整地回想起了那段记忆,夕阳照射下的球场,和那堂震惊了一行人的逮捕术课。
唐沢裕曾是警校的一员,却始终游离于人群之外,他的气场自成一体,降谷零曾对他产生过好奇,但那也只是好奇而已。
一闪而逝的心情,并不足以让他主动发出邀请。
友谊并没有开始的契机,便只是平淡地擦肩而过。临终前的他想起一切,真正搁浅在死亡边缘时,降谷零才终于了悟了自己的遗愿:
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能认识你。
***
最后的一个人走了。
世界回归了一种空落落的寂静,唐沢裕平静地倚在窗边,看着一大群白大褂手忙脚乱,集群的乌鸦般扑进来,使劲将病床推进抢救室。
只是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因为降谷零已经死了。
至此,主角团最后一员,彻底迎来生命的终末。
当金发的公安还有呼吸时,看着病床上气息虚弱的人,唐沢裕的心底会生出无法自遏的恶意。
凭什么你能看见我那么久、凭什么你能天南海北地随意闲聊?
他知道这是一种迁怒,真正的目标,应该是置身其中的、冷酷无常的世界,是玩笑般嘲弄的巨大命运。他不该把负面的情绪倾斜给一无所知的降谷零,尽管有时他情不自禁。
理性归笼时,唐沢裕会竭力地遗忘掉这个念头。可已经产生的恶意就像毒液,时不时探出头腐蚀理智。
只有翻动书页,他的心情才会短暂地平静几秒。
——“这是凶手!”
——“知道了。”
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字迹,这是唐沢裕拿铅笔自己补的。他的存在已经被世界完全抹除,这样以书页为载体的对话自然也不会有,即使唐沢裕知道,这件事曾经真切地发生过。
最初的十几年,他的心态逐渐从愤怒转成麻木。熊熊燃烧的烈焰被大雨浇熄,留下无可奈何的青烟徐徐飘散。
目睹主角团相继死亡,他的心里并没有任何波动,唐沢裕以为自己能一直面无表情地走下去,可距离完结的时候越近,思念就越是难以自遏;荒芜的心田探出了一棵新草,转瞬间思念漫山遍野。
掠过后颈的手、沉稳中压抑着急迫的吐息;
提琴般低沉的笑,和永远注视着自己的绿眼睛。
思念一个人是温馨。
怀念一个已死的人是凌迟。
最后,这种情绪几乎令唐沢裕无法控制地暴躁起来。他筑起牢固的堤坝,努力将思念拦隔在外,却终于抵挡不住汹涌的冲击,洪水弥漫成汪洋大海。
降谷零只是恰好撞在了那个宣泄的枪口上,他并没有什么错。
可这种迁怒,最终也止步于降谷零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最后的一个人也死了。
不会再有人看见他、打扰他,这一事实却并没有让唐沢裕的心情并轻松多少。
世界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颓势走向倾塌,文明在滚滚中加速完结。与病房里的度日如年相比,毁灭几乎是一眨眼的事,转瞬之间,万物静止沉落,二维的平面升起,唐沢裕站在了那片泾渭分明的黑白之间。
最后的那几年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唐沢裕知道了降谷零能够看见自己那么久的原因。
他所罹患的神经退行性疾病,真正的病原体脱胎自狂犬病毒。藉由本身的免疫逃脱性质,抗病毒药物无法越过血脑屏障,感染者无药可救。
值得琢磨的,是降谷零感染的原因:
虽然他即将退休,可退休的长官威望仍在,降谷零依然对公安具备着影响力,但一些卖国的政客已经等不及了。
降谷零饲养过狗,不可能对咬伤毫无提防,因此,他们对狂犬病毒加以改造,让它可以通过空气传播。
为了不造成病毒的大面积扩散,他们甚至没忘记编码让病毒只攻击降谷零的基因。
不出意外的话,死于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本来只会有降谷零一人,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变异偏偏发生在这个节点。
病毒的携带者,首先是降谷零的主治医生。
下班后,他在晚高峰人流最多的时候,走进了购物商场。
……
人类灭绝于权力倾轧的副产品,为了暗杀而制造的病毒。
因此,濒死的过程才会拖延了那么久。
这本就是一场漫长的非正常死亡。
其实这种结局也在唐沢裕的意料之外,世界毁灭的方法有很多种,核战争才是最为常见的那一样。但无论如何,毁灭已成定局,世界倾塌成二维的平面,唐沢裕站在无限的黑与白间,脚下是无垠铺开的漫画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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