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94)
听着点滴漏声,封如故蘸着凉茶,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丁”字。
或许是今夜注定无眠,封如故把故人挨个想了一遍,最后,竟想到了这位敌人。
他沾着水液的指尖在“丁”字旁叩击两下,随即不假思索,刷刷刷在旁边画了一只王八,方觉得这画面悦目起来。
在他满意地放下手时,门扉再度被人敲响。
今夜,不眠人倒是真的多。
关不知辗转反侧的理由可谓充分之至。
不过一天一夜之间,在风陵仙巅上,供万道仰止的仙君先后来到这偏远的青阳山,失踪多年的魔道之主丁酉盯上了他这小门小派,他甚至不得不和兄长押上一山弟子的性命,以绝此患。
小小山头,向来和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鱼池里最近死了太多鱼,何时遇上过这等危机
这一连串突变,叫关不知光是躺下来盯着帐顶,就一身身地出冷汗。
他终究是年轻,夜难成寐,又出不得院落,窸窸窣窣地披衣起了身来,见主屋中仍有残烛摇动,便想来向端容君讨个安心。
关不知只知今日封如故会趁月黑风高完成计划,不知师兄弟二人换了身份,叩开门扉后,还对着封如故深揖一记,将礼节做到了十成十。
封如故坦然地受了这一礼,请他入内,并为了常师兄的形象着想,顺手抹去了桌上的王八水渍。
关不知问“端容君也难以入眠吗在下也是。”
封如故反问“怕了”
被如此直接地戳中心事,关不知不禁汗颜“倒也不是怕,我是”
封如故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关不知结舌半晌,无奈一哂“是。在下生平从未遇见过如此大事,难免紧张。”
“常事。道门年轻一派,真能禁住事情的没有几人。”封如故对他举一举茶杯,“你已经算难得的了。”
闻言,关不知略有诧异。
青阳派规模不大,因此与众家道门交游谈不上深广,但以他浅见推测,道门年轻一派中的精英,几乎
都经历过“遗世”之乱,身处魍魉之狱整整三月,心智该当是坚韧无比才对。
他纳罕道“经了风雨,如何见不得彩虹”
封如故说“经了风雨,天有彩虹,地也有烂泥。”
关不知怎么也想不通“何故”
封如故说“因为我师弟。”
“云中君”
整整十年,除了师父,封如故未对任何一人提起当年之事。
师兄问他,浮春缠他,他都笑着说,太多辉煌之事了,懒得说,懒得说。
没想到今日,他会对一个从未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提及当年。
而“遗世”,确实是当今年轻道士们都心向往之的传奇故事。
关不知也不例外。
“总听他们说起遗世,我那时入道不久,还未结出金丹,青阳派也只是稍具规模,连东皇祭礼的边儿都摸不到。”关不知问,“遗世,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怎样的地方”封如故抬手比划一下,“一座城池那样大的牢笼吧。”
天下之事,无外乎是一个彼竭我盈。
魔道据正统之位整整十三载,好不风光,各家道门恶紫夺朱,苦魔久矣,却无力反抗,只得忍气吞声,奉其为正。
待正道再占上风,魔道便成了过街老鼠。
天下反魔之风烈烈。
得魔而诛之,乃天下大义。
“遗世”便是这群过街老鼠穷尽力量,为自己在天地之间开出的一只老鼠洞。
无辜之魔和有辜之魔,统统藏匿于此。
但大多数魔道,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这心态的起源,可追溯至前任魔道之主身上。
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灯,一心要将魔道引入正途,于是,他绝血宗,抑尸宗,严禁魔道子民扰世,专心修炼。
他在任期间,魔道中怨声载道,正道更是疑他目的不纯,故作姿态,想收买人心。
九枝灯死后,魔道被正道围攻,由于威力与危害同大的血宗近乎绝迹,魔道在一开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至败退入“遗世”,仍有许多魔道觉得自己冤枉。
十三年前参与屠杀道门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冤情可诉,但十三年间,也有不少新入魔道的年轻人,他们鲜少作恶,即使作恶,一旦败露,也被魔主迅速斩草除根。
凭什么他们也要被人驱赶如猪狗
因此,魔道之主九枝灯,生前死后,无人感激他分毫。
在九枝灯之后,他的亲信孙元洲做了一段时间的魔道之主,但很快被赶下位来。
封如故他们堕入“遗世”之中时,恰好是丁酉统率的血宗狂盛之时。
封如故问关不知“你觉得丁酉是怎样的人”
关不知不假思索“自是恶贯满盈之徒杀我弟子之仇不共戴天”
封如故托腮反问“若我说,他先前本是修心宗的,被父母带引着专参魔道心经,一家都未曾害过人,只在山中静修,却因正道诛魔,几家小道门联手杀上山来,不分青红,拔剑便杀,父母兄弟被屠得一个不剩,他因仇而怒,一夜目赤,转修血宗,得了大成,才蓄意策划了遗世之变,欲报血仇呢。。”
关不知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如故含笑“魔道血宗,修炼全赖人血,危害极大,你知道在道门大举扑杀魔道之前,有多少人修炼血宗吗十有二三。在扑杀之后”
关不知咽了咽口水。
不必说了。
现在想找一个修炼合欢宗的,修心宗的魔道,是困难已极。
为求自保,魔道纷纷拾起血宗秘法修炼。
如今,修炼血宗的,已占魔道中的十之七八。
关不知心有戚戚,但也不服“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当初收押各家道门,屠戮清凉谷,血债累累,如今不过因果偿还难道报仇还错了不成”
封如故心平气和道“所以这因果也落在了我们头上。”
一致对外的诛魔盛举,让小道门迅速壮大。
愈尝到甜头,便会杀得愈狠,杀到最后,就分不清何为青红,何为皂白了。
“是非对错,说不清的。”封如故道,“说到最后,只能以剑相论。谁强,谁便是对的。”
关不知沉默。
封如故又问他“你知道林雪竞吗”
这下,关不知答得谨慎了些“不世门门主,神神秘秘,狡兔三窟。不过似乎道门不怎么管束他的行动。因此不世门人路过青阳派时,我们也会放松一二。”
封如故点头,再问“你知道文忱吗”
关不知稍加回忆“文始门大公子听说性情温和谦卑,是个礼义人。”
“荆三钗呢。”
这名字对关不知来说略显陌生,不过也能说出一二门道来“啊应天川盈虚君弟子我记得,他与其师分道扬镳后,离开道门,自立门户,收钱替各门办事。江陵千机院,也算是鼎鼎有名。”
封如故再问道“韩兢是谁”
关不知卡住了。
他只记得十年来活跃于世间的诸家道门英杰,韩兢这名字,对他来说,属实是太过遥远了。
见他为难,封如故也不介意,只低笑一声,念道“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关不知“什么”
封如故想,林雪竞大概已得到了他扬名天下之愿,三钗被认定为离经叛道之人,文始门大公子文忱,
当时是沦陷入“遗世”的众弟子中数一数二的刺头,现在却知礼到甚至有些畏缩。
那么,世间到底还有几人记得韩师哥呢。
封如故合上眼睛,耳边仿佛又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花剪声。
他们沦入“遗世”整整二十日时,入住林雪竞的别院,也有十一二日了。
“遗世”大门被丁酉彻底封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丁酉本打算来一套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等将道门弟子们尽数捉来,叫他们骨气尽折,叩头求饶后,再带他们去谈判。
谁想他捉来了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竟是在“遗世”这丁点儿大的地方销声匿迹了。
外面在掘土三尺,而别院之中也不很太平。
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屋外的几人已经见怪不怪。
封如故闭眼托腮,歪靠在阶上,右捧一空碗,左持一竹筷,在碗沿笃笃敲打,按着节拍吟诗“我闻箜篌已叹息,又闻道友叽叽叽。何时能够不叽叽,一撒一地米。”
正在为自己肩膀上药的荆三钗将带血的绷带丢了过来“念叨的什么玩意儿”
韩兢手握花剪剪去横生的枝节,闻声抿着嘴笑“让他念吧。挺可爱的。”
荆三钗抱怨“韩师哥,你怎么还有修剪花草的心思”
韩兢说“花理应被人照料,没有什么理由的。况且,我们寄人篱下,也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说话间,他看向院中的林雪竞。
他卧在树荫之下,享受着碧叶清风。
大概是风吹得太舒服,他憩着了,指尖夹的一支金玉烟枪散出袅袅青烟,直上云霄。
封如故用荆三钗丢来的绷带编了只兔子,递还给他。
荆三钗别别扭扭地端详着兔子“从哪里学的把戏”
封如故说“等你养个孩子,为了逗他开心,什么都能学会。”
荆三钗嘁了一声,把兔子搂入怀中“我没那闲工夫。”
封如故一乐,转头看向天边日头。
看这时间,他家小红尘该起床了,就是不知是在练剑,还是在习字。
封如故九岁时没了父亲,在十四岁时捡到了九岁的游红尘,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像缘分的缘分了。
他总想补给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