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169)
常伯宁与此人在寒山寺里只得一面之缘,又向来记不清人的长相,只知道他大概是玄极君的门客弟子,便向他略略弯腰,施下一礼,当做致谢。
韩兢也对他无声地一躬身。
二人礼貌地彼此致意后,便再无交集。
常伯宁的黯然与强自支撑,韩兢能感受得到。
为他遮下这场雨,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同时,他也借由调用灵力,光明正大地搜遍了常伯宁周身,并无封如故的魂魄残迹。
这只是以防万一之举。
如故当众自尽,就是为了不拖累风陵。
若他金蝉脱壳,也断然没有留在风陵的理由。
因为同样的道理,如故也不会前往寒山寺。
如故在意的人,一在风陵,一在寒山寺。
对如一,韩兢同样有意试他一试,但如一新收了那“人柱”入剑,周身鬼气浓重,其他鬼气皆被阻隔压制,就算试探,也探不出什么来。
总之,韩兢坚信,封如故绝没有死。
那么,如故会去寻荆三钗吗?
或者说,盈虚君那时只是假意装作没有聚拢他的魂魄,实则瞒天过海,将他带回清凉谷了?
……
叫韩兢颇感遗憾的是,荆三钗因为大病,并未到来。
但封如故并不介意。
这位云中君的葬礼堪称浩大,叫封如故饱足了眼福。
方才那位在水里寻剑的弟子,换上庄严端肃的白衣,倒也是卓然玉成的好模样。
他与方才的桑落久,对令牌齐齐下拜,再拜稽首,共行三礼,由他诵念简短祭文,诵念到文末“哀哉”两字,他眼圈赤红,与桑落久再次跪倒。
“云中君座下二弟子罗浮春,敬送师尊。”
“云中君座下三弟子桑落久,敬送师尊。”
封如故好奇地想,大弟子呢。
他觉得这个云中君不识数,很觉好笑,便仰头去看如一,想看他会不会笑。
谁想,如一的唇色又隐隐发了白,握住剑身的手抖得厉害。
封如故扒着剑身,纳罕地想:怎么又犯病了?
底下众人亦是议论纷纷。
罗浮春与桑落久安之若素,纷纷起立,来至灵位侧旁,接受众人礼香。
如一拈香三炷,上前两拜,又行至罗浮春身前,静静而立。
罗浮春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年岁仿佛的如一居士。
不等他开口,罗浮春便像是知晓了他的来意。
“师父当初收我入风陵,登记造册时,我便是二弟子。”
说到此处,罗浮春竟露出了一点怅然的笑意:“……我当时还以为,师父在骂我。”
罗浮春望着如一,神态竟是稳重了许多,好像在这短短十日里,他的心智长进了十岁有余:“……前几日,听师伯说起了当年‘遗世’之事,说起你与师父的渊源,我才知晓师父的用意……”
他双掌交合,低身下拜:“……拜见师兄。”
这一拜,在如一心尖重重捅了一刀。
封如故看似活得漫不经心,浮皮潦草,但这十年里,心里竟一直有他。
而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如一面色煞白,心痛如绞。
而在他深受打击时,封如故也不好过。
灵堂之外,来宾甚众,嘁嘁喳喳地发着各种议论。
“那日,他被众家道门逼得当众自尽,我未曾到来。若我在,定是要从中说项的。”
“他入魔,也不是没有情由的吧……唉!唉!”
“什么情由也不是入魔的借口!他隐瞒多年,不就是居心不良!说不准早在暗地里搅弄什么阴诡之事了。”
“灵堂之前,还是不要妄加揣测了。人都死了……”
见此情状,封如故只想笑。
什么叫鲲鹏折翼,鸡雀聒噪,这就是了。
这一趟远足旅行,见了这么多张众生面孔,叫封如故认清了一个现实。
……做人真没意思。
于是,第二日,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默默蹲在了屋角阴影处,并撑起了一把伞。
他不要做人了。
现在他是一朵小蘑菇了。
第119章 蘑菇生涯
如一迅速发现了封如故的异常,蹲在他面前问他:“义父,你怎么了?”
封如故看傻瓜一样地看他:废话,你见过会说话的蘑菇吗。
如一似乎明白了些,越过伞轻轻抚了抚他的耳朵:“……在玩什么游戏吗?”
封如故不满意了,往旁边挪了挪:不许摸我的蘑菇褶!
察觉到封如故的抗拒,如一也不再乱动,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不打扰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
封如故当蘑菇当得很开心。
他可以心无旁骛,什么都不去想,努力活得像一朵蘑菇,心境平和无忧无怖。
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些念头:
那日葬礼上,未能得见一面的美人儿;人们议论着的、未能来到葬礼上的人,仿佛是叫荆三钗,名字秀秀气气的,像个姑娘,性情定然也很温柔。
可他又忘了那日在众目睽睽下被放入冰棺、送入玉髓潭之人的名字了。
每天如一都会来给自己喂一些水。
封如故认为蘑菇想要长大,还是需要雨露滋润的,于是每次都捧着小药碗乖乖喝尽。
他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想要长得和屋子一般高,遮天蔽日。
然后,他就撑着这把蘑菇伞,去找被他遗落在客栈里的小红尘,和他一起在蘑菇下筑巢,再不离分了。
而寒山寺诸人,只知道如一师叔今后不打算过日子了。
佛舍院中的小药炉经久不熄,散发着千年灵芝、昆仑雪莲和各类丹物的淡淡香气。
谁都知道,如一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中珍宝不计其数,可也没有这样流水般糟践的道理。
有名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在院墙外探头探脑地询问:“如一师叔病了吗?”
如一:“没有。”
“那,您……”
如一背对他,把一枚符咒化在水里,平静道:“给蘑菇浇水。”
完了,真疯了。
……寺中人本就认为如一是个疯子,只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是疯得彻底了,大有无药可医之势。
如一有自己的主意。
脱离躯体的束囿后,封如故残破的魂魄开始了自由生长。
换言之,封如故现如今在长身体,需得进补。
尽管魂体的生长多靠自身,外物能弥补的少之甚少,但如一仍是忍不住想将最好的东西尽数捧在他面前。
但对封如故来说,这万千菁华凝聚来的进补汤药,就是烟熏火燎的一碗水罢了。
那么一瓮子水,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只剩下一小碗,着实浪费。
好在里头加了不少蜂蜜,有滋有味的,口感不差。
他旷日持久地发呆,而如一始终守着他,与他形影不离的样子,几乎让封如故想跟他认亲,问一句,你也是蘑菇吗?
但偶尔如一也不很体贴。
他经常会在窝在墙角睡觉时,被如一强行采上床,盖上被子。
但以封如故有限的经验,他觉得这样不是合格的蘑菇。
……蘑菇离了地,会死的。
于是,他会在半夜悄悄溜下地来,重新蜷入墙角。
如一就睡在他身边,每当他有异动,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的。
在他重新躲入墙角后,如一会静静跪在他前面,眼睛在一盏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很黑很润:“义父,不去床上吗?”
封如故茫然地摇一摇头,缓慢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得不到他的回应,如一便不再强求,与他并肩坐下,靠在他身侧,任月光入西窗,洒下一地凉。
如一枕靠着冰凉的墙壁,望着封如故的侧颜,叫他:“义父。”
封如故看他一眼,目光中没什么内容。
如一心痛得久了,也习惯了。
有时,如一实在不知道该将他当做“义父”去敬,还是当做“如故”去爱。
他喜欢封如故,特别喜欢,他活成了自己心尖的一块肉,尽管这块心头肉,现在致力于扮演蘑菇。
“你荒唐,我也荒唐。”如一道,“义父,这样……我很欢喜。”
他轻轻握住封如故的手,心与神一并放松,同他说着心里话:“……红尘长大了,义父可还会喜欢我吗?”
封如故:……有话好好说,你摸我的蘑菇柄干什么。
不过,如果蘑菇也有连理枝叶的话,如一恐怕已经和他长成了同一丛。
在某个夜晚,封如故终于忍不住和他这名疑似的同类搭话了。
他开口,轻声询问:“你是什么蘑菇?”
如一神情一震:“……你是什么蘑菇?”
封如故:“我是别人都不喜欢的毒蘑菇。”
如一:“很巧,我也是。”
封如故纳罕地上下打量他:“可你是白的。”
如一坚持:“但我有毒。”
封如故:“骗人。”不对,骗蘑菇。
如一想必很少被人说“骗人”,愣了半天才接过话:“我能长在你旁边,就不怕你的毒。”
封如故糊涂了:“……这么说来,你很久之前就在我旁边了吗?”
如一沉默片刻:“是。很久之前,我就在了。”
封如故欢喜了:“那你认识一只叫游红尘的小蘑菇吗。”
如一却不说话了,肩膀微微发颤。
这让封如故失望了。
他坐得累了,就往如一身侧挪了挪,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神思混沌着胡言乱语:“……我把他弄丢了。从‘遗世’里出来,我就赶快去找他,我把他种在一家客栈里,藏得好好的,可他还是被别人采走了,剃成了光秃秃的蘑菇,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