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如常,涟绛却感到无比难过。
他虚扶着墙往殿中走,身后血淋淋的脚印随着他一边走一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生殿无守卫是因殿中的人布下无人能解的结界,若观御不允,别说外人,连蝴蝶都难飞进去。而涟绛一路畅行无阻,唯有在廊下遇到月行时驻足片刻。
他望着月行刹那间变红的眼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公子……”
月行哽咽不已,但满腔的话方才开头,便被涟绛堵回去:“你今日不曾见过我。”
如今三界诸神视涟绛如洪水猛兽,无一不想置他于死地,他不想再牵连无辜之人。
月行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一直以来涟绛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这次也不例外,便只是哭着应下,站在廊中目送涟绛离开。
但涟绛未走出几步便折返回去,摸出一块帕子递给他,紧接着不待他出声又瘸着腿走远。
他看着涟绛往观御寝室去,吸吸鼻子哽声提醒道:“殿下镇压血海回来后一直没回房,这几日都是待在后山汤池里。”
涟绛脚步一顿,朝他道谢后往后山走。
“小公子!”月行心里挣扎片刻,复又追上前,“……殿下待你是真心的。”
涟绛僵住身子。
须臾,他回头朝着月行微微一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第125章 人非
后山汤池始终氤氲着热气,白茫茫的雾气几乎将池边青松竹柏吞没。
涟绛拾阶而上,衣角被石阶上星星点点的水珠子润湿,乍一眼看上去像是被撕开又被重新拼凑起来的布帛。
隔着缥缈的白雾,他与浸在汤池中的人遥遥对视。
他心跳慌乱,目光交织的刹那竟觉从前的五百年光阴恍若隔世。
他太久没见观御了。
如今终于相见,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心中无半分欣喜,唯独悲凉与遗憾越生长越旺盛,让他觉得鼻酸。
观御好像瘦了许多。
他眨眨眼睛,潮湿的雾气将他的双眼浸润。
山林间寂静无风,雾气停滞不动,连带着他的心脏也渐渐变得僵硬静默。
他微微张唇,吐出一口气强稳住心神朝观御走去。
离得近些,他才瞧见观御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
它们新旧交叠,新的伤口尚还溢着血,血珠子滚进汤池里,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旧的伤口更为狰狞可怖,饶是浸在水雾里,也难掩红肿溃烂。
涟绛溘然驻足,双手难以遏制地发颤——这些伤口,分明与他身上的如出一辙。
楼弃舞将他从血海中救出以后,他不愿让人医治,所以身上的伤口反反复复地开裂流血,从来不见好转。他甚至自虐一般将自己浸没在冰冷的奈河中,任由河中幽魂怨灵撕咬他的身体。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无比清晰地感受着体内的鲜血一点点流失。剧烈的疼痛麻痹他的心脏,而他只感到畅快。
楼弃舞说他疯了,酆都城无数鬼怪也说他疯了。
怎么会有神自甘入奈河,以神躯喂养邪魔?
他垂目看着云沉为他处理伤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盏。
“你这腿......”云沉欲言又止,净手将药端来,复又接着道,“神族有移花接骨之术,若能找到合适的新藕,我兴许能试上一试。”
“一定要新藕么?”涟绛捧着药却不喝,将手指伸进去搅了搅,然后皱着眉将碗捏碎,手掌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划开。
见状,云沉不由惊呼:“小公子!”
“闭嘴!”熟料下一瞬,本来还算安分的人突然变得暴怒,眨眼间已掐住云沉脖颈将他摁到墙上,抬眸间露出残忍的笑意,轻声问,“一定要新藕么?用你的腿不也一样。”
云沉骇然,窒息之下竭力挣扎着吐不出半句话:“小.....”
涟绛更为用力地掐他,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折断:“我说了闭嘴,你听不懂话么?”
“涟绛!”所幸勾玉和楼弃舞来得及时。
涟绛松开手,睨向窗外时骤然回神,揉搓着掌心的血云淡风轻道:“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的。”
楼弃舞和勾玉面面相觑,云沉更是心有余悸,摸着颈上湿漉漉的血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楼弃舞说他这是受魔气所扰,等驯服魔骨便不会再有这些暴虐的念头。
但他觉得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死云沉,也想杀死楼弃舞和勾玉。
他想毁掉所有的一切。
人也好,神也好,或者妖魔也罢,都罪该万死。
他重新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在疼痛里清醒,又在清醒里丧失理智逐渐癫狂。
之后楼弃舞实在看不下去,先教给他傀儡术,他与勾玉没日没夜地雕刻凤凰玉像,他才稍微镇定一些,但偶尔想起些旧事时依旧会不顾劝阻反复撕裂伤口。
他定定看着观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观御微微抬眸,似是这时才猛然惊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飞快披衣起身,背过身整理衣带并未直视他。
“观御!”以为观御要走,涟绛仓促扑上前,却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栽进热烫的汤池里。
池里的水不深,但他慌乱之中站不稳脚,不停地下陷,探臂找不到支撑的地方。
头顶的水面摇摇晃晃,金灿灿的日光穿透白雾,照出金色的光影。
他身子一僵,恍惚间以为自己再次跌入血海之中。
池水涌入口鼻,堵得心口发慌。
一死了之的念头再次疯狂蔓延,拖着他不再让他挣扎。
他放任自己下沉,身体渐渐卸力,任由水流往眼睛和耳朵里钻。
意识模糊间,他混混沌沌地想,若是就这样死在观御面前,至少观御会记得他,观御身上的伤口也会记得他。
——兴许吧,兴许会记得。
忘了也罢,就当他从未来过这世间,从未对天神动心。
但在濒死之际,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他从手里捞起,指腹贴着被水浸透的衣裳,滚烫的温度让人战栗。
“涟绛、涟绛?”观御眉头微蹙,眼底慌乱难以掩饰。
他半抱着涟绛想往岸上走,但涟绛四肢并用地缠住他,让他也跟着趔趄几步退至池边,背上的伤口猛然撞上光滑的青石岸,阵痛刹那间袭遍四肢百骸。
“涟绛...”他皱着眉,手虚搂着身前的人,怕有人摔了要哭鼻子。
可涟绛即使不摔也在掉眼泪,抱着他的手紧了又紧,埋首在他颈边哽咽着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抛弃我又救我?
为什么从来不肯承认爱我却又要分担我所受之痛?
观御稍稍偏头,颈窝里涟绛掉下的眼泪比池水还要滚烫,轻易穿过肌肤血肉一路烫到心里,灼出伤口。
他按着涟绛肩膀,须臾,终是用力将涟绛推开。
涟绛被推得微怔:“......观御。”
他看着观御转身往岸上走。及腰的池水因为观御的动作而晃动不已,它温柔地摆动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扯得更远。
“你不要我了么?”他低下头望向摇晃的水浪,不再看观御远去的身影,抽泣着小声而失落地问,“哥哥,你不要我了,是么?”
观御脚步微顿,回身见他站在水里,整个人都湿透,连眼睛都是湿的,心下难免发颤。
“你不要我...”涟绛察觉到他的停留,抬起头来,泪珠在这瞬间从眼眶里滚落。
这让涟绛觉得羞耻,觉得悲哀。
他在爱里卑微如草芥,观御随手招来一阵风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但他捂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还是乞求般地、声音发抖地问:“你不要我,又为何要将逆鳞给我?”
龙生逆鳞,是命脉所在。
观御用逆鳞替他承受一半的痛苦,将命脉都交给他,却又无情地将他推开。
他越发看不透观御。
或许是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太过可怜,观御眉头轻皱,微微叹气后终于妥协似的朝他伸手:“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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