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骜接连好些天都没有出现,沈摇光猜测,他定然是在忙什么事。以商骜今时今日的地位,有琐事教他忙得几日不露面也是常事,但他没想到……
再见到商骜,他竟会是这般憔悴的模样。
他的脸色很白,眼下也浮着乌青。他身形分明是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却不知为何消瘦了一圈,竟让他身上逶迤的衣袍都显出几分沉沉的坠感,像是压在他身上、教他难以脱身的乌云一般。
“你这是……”
可不等沈摇光将话问出口,商骜便大步走向了他。
他的脚步有点浮,像是刻意地显得沉稳,却有种败絮其内的无力感。
“想出去的话,怎么不让聂晚晴带你去转一圈?我可从没拦她。”商骜打断了他的问话,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
他语调仍旧是冷的,但嗓音却有些哑,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无力,让他的冷淡也像是刻意撑起来的一般。
沈摇光张了张口,却在商骜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
商骜静静地看着他。
即便已经相识了有一段时间,沈摇光也很少有过这样和商骜长久对视的时候。又或者说,并不是对视,而是商骜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像是干涸泥土中的草木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水分,又像是将死的人,拽住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信奉邪神。
沈摇光竟从中看出了一种久旱之后自救般的渴望和眷恋。
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几日……是受了什么伤?”他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商骜却顿了顿,继而气定神闲地反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这话噎了沈摇光一下:“你的面色,分明……”
“忙了些事情而已。”商骜轻描淡写,像是急于将他的询问堵回去一般。
沈摇光沉默片刻,只得道:“那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商骜看向他的目光却莫名灼热了两分。
“你很在意这个?”
“什么?”
“我注不注意身体,你很在意?”
沈摇光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他像是个懵懂的幼子,又像个不知人事的疯子,听不懂旁人话里的客气,还要咬定那客气的用词,固执地反复追问。
沈摇光片刻没有说话。
商骜盯了他一会,接着像是终于回过神,笃定自己的确得不到答案一般,错开了目光。
“我是说……”
“算是吧。”沈摇光轻轻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之后的解释。
商骜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算是我关心你。”沈摇光淡淡道。“我不知你为何这样问,素来你都是拒绝表达和接受善意的。但看你今日这般,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自损,只当是我关心你吧。”
商骜的目光变了又变,像是折射在街边流浪汉眼中的光怪陆离的灯火。
许久,他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坐直了身体,满不在意地淡淡到:“你想多了。只是昨天一夜没睡,有什么大不了。”
沈摇光不知如何拆穿他。毕竟对于修士来说,他们虽然需要睡眠休息,但几日不眠不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沈摇光很想反驳。他心里产生了几分听到商骜那句话时的无奈,和想要提醒管束他的冲动。但这种情绪却和他骨子里的礼貌疏离打起架来,让他一时没说出话。
倒是商骜先开了口。
“我今天来,是有事告诉你。”他说。
“什么?”沈摇光暂时从那两种情绪的争执中抽身而出。
“我
出去要办一件事,不知几日,但很快回来。”他说。
沈摇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语气轻松,却像是在交代什么很重要的事一般。
“本来也没必要和你说的。”商骜说。
沈摇光愈发不解。
“但是,你想出去,是不是?”商骜忽然问。“是我一直关着你。”
沈摇光不知该怎么答话。
商骜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此时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奇怪。
像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渐渐盘旋起来。
“你是说……”
“如果事情办成,我带你去三界祝礼。”商骜看着他,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许。
他的眼睛有些泛红,却不是悲伤。
沈摇光从他眼中看出了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如果不成,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带你去。”
——
商骜走了。
以沈摇光这样真气全无的身体,想要阻拦商骜,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要商骜把话说清再走,可他说完那句话,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沈摇光跟上前去,却被殿前的结界挡在原地,只能看着商骜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晴空万里的雪山之间。
沈摇光抿紧了嘴唇。
总是这样。
从他一来到这里,商骜便总以这样意味不明的态度来面对他。他凶悍、冰冷,看起来像是个欺师灭祖的恶徒,但却偏在些细枝末节里,藏不住他的关切和保护。
他似是偏要教自己看起来面目可憎,却藏不住他的尾巴。
他既要做好事,却又要沈摇光恨他。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沈摇光还真是有些恨他了。
他究竟要做什么,硬要他沈摇光置于受益却恩将仇报的位置上?
如今也是如此。他戴起那副凶恶冷漠的伪装,却偏要露出些藏不住的脆弱来,让沈摇光恨不起他,又做不到分毫都不关心。
他却什么都不说,便走了。
沈摇光望着那片空荡荡的晴空,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向来知书达理、温厚儒雅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样粗鄙的俗语。
要走,是吗?那也不过独他一人走了,整座九天山,还有的是能替他张开嘴的人的。他想知道什么,也不必一定要问商骜本人。
“去,请言济玄言先生来。”
许久,他嗓音平缓,吩咐身侧的侍女道。
“仙尊这是……”
“说我身体不适,要立刻见他。”沈摇光说。
说完,他转身朝窗边走去。
领命的侍女看着他。
他步伐平缓,衣袂飘飘,背影看去优雅而挺拔,哪里有半分“身体不适”的样子?
伺候仙尊的第十四日,她第一次见仙尊空口说谎话。
第28章
这也是言济玄第一次看见沈摇光这般。
神色冷冽, 眉头皱起,便是坐在窗前的椅上,也如同端坐高堂一般, 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他能笃定,这是沈摇光能发的最大的脾气了。
当年他入百草谷没多久时,便见过沈摇光, 这么多年来都没见他这样眉目氤氲着冷冽的不悦。便是当年他与师尊在上清宗做客,有新入门的弟子偷盗,闹到了他跟前,在百草谷的众多医修面前丢了上清宗的脸,沈摇光也未曾怒形于色。
当时他淡淡地看向那个被扭送来的新弟子, 即便周遭上清宗弟子都面露难堪, 旁侧的两个长老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沈摇光也是风云不动, 神色淡漠。
“你今日来此, 想必也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过。”沈摇光对他说道。
那弟子一个劲地叩头认错,沈摇光的神色却不为所动。
“按宗门律法, 你今日当被逐出上清宗, 此后便再无干系, 也不得再说自己是上清宗的子弟了。”沈摇光说。
那弟子却一个劲地道饶命。
便是刚入百草谷没多久的言济玄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宗门规定是宗门规定,但是否遵循规定, 只是沈摇光一句话的事。寻常偷盗的罪责是逐出宗门, 但今日在旁的宗门面前教宗门颜面扫地,沈摇光便是要了他的性命、或废了他的经脉, 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沈摇光却凉凉地收回目光。
“何至于让我饶你的命?”他道。“上清宗不会把你逼到山穷水尽, 需靠偷盗度日的地步。暖饱之时仍旧要走歪门邪道, 你该忧虑的, 是自己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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