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摇光是因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才想着瞒过我们呢?”赵元驹说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要这般袒护沈摇光吗。
方守行只觉五脏都是冷的。他凉凉地心想,若不是他们这样对沈摇光的庇护,想必即便是他, 也不会对沈摇光生出什么排斥的想法。
方守行的眉眼沉了下来, 不见半点嫉恨, 反倒露出了担忧关切的神色。
“若仅仅是这样……我也便不这样担忧了。”他说。
“可是……师叔可知, 几乎就在同一日, 白云观的齐占元道长便在饮冰山离奇死亡?”
赵元驹眉心一扬, 看向方守行的神色有些意外。
便见方守行神色晦暗,片刻之后,才勉强叹息道。
“罢了。”他说。“想必也是我多思。”
“你是说,齐占元身死, 与摇光有关?”赵元驹却在这时追问道。
“白云观的澄玄子前辈曾来寻过我。”方守行说。“他说……他多少也有些怀疑摇光。毕竟齐占元道长的修为, 师叔也心知肚明, 修真界中有几人能与他抗衡?而今尚没有闭关的, 只剩下我们这寥寥几人了,而当时离他最近的……也只有得到了传承的摇光了。”
“你这样说,便是摇光与隐门之间有关系了。”赵元驹说道。
方守行自然就是这个意思,但他此时必不会直言。
他定定地看向赵元驹, 片刻,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
“只盼是我想多了才好。”他叹息道。
——
点青峰座下的首徒商骜在璇玑仙尊的门前跪了一夜, 整个主峰中服侍的弟子们都诚惶诚恐的。
甚至有些个胆子小些的弟子, 来往端茶洒扫都不敢从他面前路过, 生怕冲撞了他。
毕竟跪在那儿的那位,可是他们正经该尊称一声师兄的商骜啊。
而商骜的消息,也从这些人的口中不断地传到了沈摇光的耳朵里。
有说商骜衣袍湿透,已然冻得面色发白,问沈摇光要不要请商师兄先去换套衣服的,也有问是否需要给商师兄准备茶食的。还有几个想从中劝和帮忙的,试探着问沈摇光还需要商师兄跪多少个时辰。
沈摇光素来最怕嘈杂吵闹,这日竟由着他们这般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闹到深夜。
一直到送茶送水的弟子都歇下了,想插手帮忙的也放弃了,沈摇光身侧才终于清静了下来。
而窗外的月色之下,新一个夜晚的霜也落在了窗外的芭蕉叶上。
那片薄薄的霜,直像落在了沈摇光的心头上。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掠过,吹得那芭蕉细微地簌簌响了几声。
沈摇光应声站了起来。
这风像是给他递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台阶一般,又像是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小的风,并不会带起多少寒意,他却一把拿起了旁边的那件大氅,推门出了房间。
穿过院落,他推开了院前的那扇门。
门上悬着灯笼,暖熏熏的光,将青石砖地上的霜照得一片雪白,像真是在月色下落了雪。
恍惚间,沈摇光像是回到了初见商骜的那一日一般。
那日的商骜,也是这样静默无声地跪在他面前,通身染霜,与周遭冰冷的寒气融为一体。
沈摇光垂眼看着他。
当日的他,只想着给这个坚韧单薄的少年一片遮挡霜雪的屋檐,却不想会有这样一日,这小子生得愈发高大,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执着而复杂。
那一片弯折不断的硬骨头,竟有朝一日用在了他的身上。
“起来。”沈摇光对商骜说道。
可是商骜就连身形都没动。
“怎么?”沈摇光见状问道。“你是在用这样的办法与我置气?”
“我没有。”他原没奢望等着商骜的回答,却没想到这雕像一样的小子却在这时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冻了一整天,那副嗓音都像结上了冰茬。
沈摇光没有言语,就见商骜匆匆地抬起了头。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那双黑眼睛里转瞬即逝,竟有一片掠过的红光。
只是待沈摇光定睛看去,却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便是檐上暖色的灯光,都仅浮在那瞳仁的表面,像是浓黑海面上倒映出的月影。
那双眼里有一瞬间的慌张,像是毛头小子被误解了旖旎心事时,不知如何解释的慌乱。
“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
他只是了片刻,才沙哑地挤出一句话来。
“只是……弟子自知心思肮脏,该罚。”
“你既知有罪,就自去戒律司领罚。”沈摇光见他这模样,不由得一时气急。“跪在这里是做给谁看?”
商骜张了张嘴,瞳仁里竟蓄起了一片薄雾。
片刻,他低下头说道:“……弟子知错。”
说着,他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他嗓音中竟有几分压抑的哽咽,站起身的动作虽很平稳,不见半点摇晃,却不知为何看上去竟那样可怜。
他退后几步,朝着沈摇光行了礼便要走,却在他转身时,沈摇光叫住了他。
“回来。”他说。
——
他与商骜一前一后地进了他的住所。
关上门,沈摇光也一句都没有言语。他既不叫商骜坐下,也不与他多言,只走到桌边倒出了一杯热茶,放在那儿,自己便坐到了另一边去。
商骜看了看那茶,又看了看他,没有动。
沈摇光也不说话。
夜色如水,二人便这般相对无言,一直到商骜实在受不了的似的,抬起头看向沈摇光。
那双眼,竟像是只被熬熟了的鹰一般,带着种驯服的认输。
“师尊。”他道,沙哑的嗓音像是告饶。
沈摇光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要等茶放凉了才罢休吗?”沈摇光干巴巴地说道。
便见商骜乖巧地低下了头去,驯服地走到那桌边,也不坐下,只端起了那杯茶,在氤氲的热气中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沈摇光就看着他说。
若教沈摇光老实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去看商骜,为什么又要将他领回来,又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喝茶。
因为他要责罚商骜吗?戒律司十二个时辰都开着门的,他现在让商骜自己去领罚,不会没人接待他。
那是要商骜迷途知返吗?
可想到这个,沈摇光却又不知怎的,心里并没有舒服多少,反倒又堵了几分。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此时既是同商骜僵持着,也是在同自己僵持。
于是,他眼看着商骜喝完了那杯茶,再放下茶杯时,他喉中粗粝的冰碴似是终于化开了。
他看见商骜缓缓放下茶杯,看向他。
“谢谢您。”商骜说。
“一杯茶而已,不必谢我。”沈摇光淡淡说。
“不是。”商骜却说。“是谢师尊,还允许我站在您的面前。”
沈摇光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沉默,商骜似也看出了他在疑惑什么。
“师尊若将我逐出点青峰,逐出上清宗,我也是没有怨言的。”他说。
说到这儿,商骜顿了顿,似有些艰难地承认道:“我也……是这样猜测的。即便我跪在师尊门前不走,跪三日,跪三年,想必师尊也不愿意原谅我,还留我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为什么这样想?”沈摇光不由得问。
“因为……”商骜低下头。
他知道之后的话很难说出口,但现在,他站在这个人面前,那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早就□□裸地被甩在他面前了。
商骜破罐子破摔地低声说道。
“但凡对师尊生出一点……那样的想法,于我而言,都是对您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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