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在“鸡蛋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年才逐渐成型,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罪犯。
起初罪犯们都被集中关押在市中心最大的监狱里,每个月他们都有一次出去透风的机会。他们可以在监狱管理人员的陪伴下出去买咖啡,或是在附近的街道上转两圈。
区别罪犯和普通公民的最佳方式是观察他们是否佩戴了体征圈。据说在“鸡蛋事件”之前,罪犯们会佩戴电子脚镣。有趣的是,“不被监控”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了一种惩罚。
死刑虽然被废除,但是身患重病的罪犯们却不会得到任何救治机会。体征圈代表着使用医疗资源的权利。他们对此极度不满,向上面表达抗议,所得到的回复仅仅是:从你们被判罪的那一天起,你们就丧失了作为普通公民的所有权利。
这直接导致了一次史上最大规模的越狱行动。统治者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将他们抓捕完毕,并且全部驱逐出城。他们迫不得已成立了自己的农业社会,不过因为科技落后,在城内的群众看来简直和原始部落里的野蛮人无异。
纪敬的父亲算是贫民窟里的最早一批“移民”,当时他被指控协助杀人,却从未放弃上诉,可惜一直收效甚微。他在“鸡蛋事件”发生之前就带着怀孕的妻子连夜逃出城外,因此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佩戴过体征圈。
贫民窟起初只是一个落后的小村落,纪敬出生后它的人口才逐渐增多。他们都是被赶出城的罪犯,其中有不少人和纪敬的父亲一样声称自己无罪。那时世界刚刚陷入新的混乱,群众的精神状态和社会运行都岌岌可危,统治者的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他不敢冒险,因此也将不少被看作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的人一齐流放到城外。
纪敬从未见过城内的世界,就连震惊全球的“鸡蛋事件”也是长大后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和纪弘易不一样,没有人传授过他生存技巧,于是他只能亲自试错,直到碰得鼻青脸肿才会形成条件反射,知道下一次面对相同的情况时,应该采取不一样的策略。
纪弘易烫伤自己之后,父母就给饮水器上加了一道指纹锁,使用五十度以上的热水时必须要有成年人的指纹识别解锁。一般来说纪弘易不会踏入厨房,他想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告诉管家即可,那天他进入厨房只是想要向纪敬介绍家里的设施。
管家因为失职差点被开除,纪弘易上前为他辩护,说是自己偷偷使用开水导致受伤,并且再三保证不会再靠近厨房,这才勉强将他留下来。
管家小声向他道谢:“谢谢您为我说话。”
纪弘易挤出一个笑来,“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只有纪敬看到他垂头坐在沙发一角,半天没有翻动手里的书本。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看似漫不经意地问:“你还在想那天的事啊?”
纪弘易回过神来,“没有。”
“骗人。”纪敬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纪弘易沉默片刻,随即合上书本,将它搁到沙发的扶手上,“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易碎品,无论我走到哪里我身后都会有人跟着。要是可以的话,他们巴不得把我装进透明的玻璃罩子里,那样我就永远都不会受伤。”他垂下眼说:“只要远离危险,就不会受伤。”
纪敬斩钉截铁道:“这样可不行!危险是躲不完的,你得学会自我保护。”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大圈,搜罗来一个茶杯垫和一小块毛巾,然后拉着纪弘易走到饮水机前。
“如果你不确定水温,你就这样拿杯子。”他用右手隔着毛巾捏住茶杯的杯柄,然后用左手拿着杯垫垫在杯底,“假设这是开水,你接水时这样接就不会烫到手指头。”
他将茶杯和杯垫放回桌上,接着说:“如果有开水泼到地上,你就等五分钟再擦,那时它就不会那么烫了——起码不会把你的皮肤烫红。”
纪敬停顿一下,努力想象着纪弘易眼中的世界。
“这些灶台你就别用了,它没有明火,确实容易把你烫伤。”他绕着餐桌走了一圈,“碰到这些边边角角时你就多绕一点路,要是实在不小心撞到了,记得隔一阵观察一下。要是出现淤血和淤青,你就去医务室找人;要是看起来没有外伤,但是手摸上去鼓鼓的、或者用力按压时会出现一个小坑,你也要去医务室。”
纪弘易跟在他身边小声说:“你懂得好多。”
纪敬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
“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不同,吃错一个野果都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这是纪弘易第一次见到他笑。
“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忍不住问。
纪敬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混乱的。”
混乱、却又能找到微妙的平衡,如同棱角分明、堆叠在一起的乱石,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紧密相连。大家命运交织、被迫捆绑,不得不相互支撑才能苟延残喘。如果他没有被绑到纪弘易家,他都能轻易预见到自己的将来:无法逃避的过早消亡,唯一的变数不过是发生地点。
一时间纪敬甚至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更能接受哪一种生活:是整日惴惴不安,却能捕捉树上的漂亮金龟子,还是被人困在这个玻璃器皿内,衣食无忧。
第6章
最近纪爸爸从公司里带回一只仿生狗,产品还在测试阶段,生命周期极其不稳定。起先纪敬根本没有发现它的特别之处,他抱着小狗在家里走来走去,甚至还学着纪弘易的模样教小狗辨认冰箱屏幕上的菜单。
小狗通体雪白,纪敬便给它起名叫“小白”。仿生狗的设定满足了民众对完美宠物的期待:粘人又听话,一双黑亮的眼珠里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他每晚都抱着小白睡觉,睡醒后就和它一起坐在窗边看铲雪车工作。
寒冬之际,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夜之间铺满了城市的所有街道。纪敬将一根食指按在玻璃窗上,指尖刚好盖过黄色的铲雪车,然后跟着它行进的速度在玻璃窗上缓缓滑动,仿佛自己仅用一根手指就将街上的雪铲除干净。
这一天纪敬悄悄拉过纪弘易,问他:“我可以带小白出去散步吗?”
很显然他已经对仿生狗产生了情感依赖,纪弘易不忍心告诉他事实,纪敬则以为他在担心自己被民众抓到警察局去。
“我戴上围巾,系个死结,别人就看不到我的脖子了。”
城市与贫民窟之间有很长一段路途,边界处每天都有守卫轮班站岗,检查出入人员的身份信息,再三确认后才会放入城内。纪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将自己带进城的,但是他知道如果有脖颈空空的人出现在大街上,他会当即被群众视为洪水猛兽。
纪弘易犹豫片刻,“我和你一起去。”
“你是怕我逃跑了吗?”
“不是,我是怕你迷路。”纪弘易拿过一条羊绒围巾给他戴上,“你第一次出门,有人带路比较好。”
纪敬换了个问法:“你不怕我跑了?”
“我会在你身后追你的。”
“你可跑不过我。”纪敬狡黠地眯起眼角。
“我的保镖总能追上你。”纪弘易将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
保镖满脸写着不乐意,没想到他现在又多了一条工作项:确保纪敬不会逃跑。他一人看两小孩,心情十分郁闷。
纪敬套上羽绒服外套,牵着小白和纪弘易一起坐电梯下楼。尽管现在时间尚早,街上没有多少行人,纪弘易的贴身保镖仍然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纪敬第一次被允许参观外面的世界,他心潮澎湃,一路走走停停。一只松鼠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扰到,它扔下刚刨出来的松果,慌慌张张地穿过马路,爬到对面的树干上,毛绒绒的尾巴在屁股后左右甩个不停。
纪敬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了,他所感受到的最大不同是环境的安静程度。统治者依旧在和时间赛跑,试图尽可能早地解决掉繁衍难题,因此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在延展生命的极限:大学和研究生课程被压缩至两年;标准工作时长被延长到一周七十小时;一个人每月所得到的资源完全取决他对社会做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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