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锦露在外面的树身高十丈,底下的根系竟与高山等长,从云端一直通到地下。
满山的晚秋红都扎在那顶天立地的根系上,几乎巍峨出了神性。
奚平试探性地伸手摸了一把,只觉那树根比他见过的一切名贵木料都坚硬,手感甚至让他想起了硬度最高的镀月金。
他抬起头,将灵感附在双目上,看进了山心——那里有一团一人高的火苗。
奚平走过去,周围土石自动挪开,给了他和火一个小小的空间:“我知道我在这能见到你。”
话音没落,那火焰中倏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年轻女子,装束是古楚那种花里胡哨的明艳风格,眼神却透着股沉静的慈祥。她笑盈盈地注视着奚平这不速之客,灵动得仿佛还活着……与她相比,濯明在化外炉中仿造的“惠湘君”就是个简陋的炭笔画。
火光中的惠湘君同样不会回答——她也不是活人,火苗在奚平试图靠近的时候轻飘飘地化作了虚影,她仿佛永远触碰不到的镜中花、水中月。
奚平想了想,将太岁琴横在膝头,与火苗隔开约莫一个茶桌的距离,就地坐下:“我猜山顶永春锦中的道心是永春锦的,不是你。”
火焰中的女人微微歪头,似乎回应他:我就是永春锦啊。
“炉中火里包的,其实并不是你从上古魔神那继承的道心吧?”奚平轻声说道,“林大师说化外炉没有火,化外炉确实没有火,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团‘火’是你生前最后一个作品。”
“原料是你本人。”
第140章 永明火(二十二)
奚平道破眼前火苗来历的瞬间,很神奇的事发生了。
那不灭的火苗没有征兆地消散,活人一样的惠湘君落在他面前。
太近了,她睫毛和脸上细小的雀斑都分毫毕现。她一俯身,长辫子就落在了坐在那的奚平身上……又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
奚平心里无端一阵遗憾:还是影子啊。
“嘘,”她竖起一根手指,“不要问问题,我不能回答你,我已经死了,光听我说吧。”
奚平呆滞地望着她——传说中的惠湘君说话了……然后他听不懂!
近一两百年,因为交通逐渐通达,宛楚两国商贸往来频繁,语言也有诸多交融。文法和词句都会互相借一些,对宛人来说,楚语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门相对容易入门的外国话……跟古楚语不是一回事!
而且惠湘君的语速非常快,快到什么地步呢——假如她能跟林炽匀一匀,这两位就都是正常人了。
长长的一句下来,奚平只听懂了开头和结尾。
怪不得秋杀八年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是哪国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惠湘君笑眯眯地说道,“能找到我,说明你已经见过破法和望川了吧?望川我留给了小秋,破法可不能给她。我不在,小秋没了约束,跟破法凑在一起是要出大乱子的。我要让破法寻一个坚定稳重的人认主,是你吗?”
奚平耳朵里“嗡嗡”的,只艰难地辨认出几个“坚定稳重”之类,听着跟他关系不大的词。
“林师叔救命!”奚平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转生木了,幸好他已经升灵,调换转生木灵活得多,并指削下自己一缕头发,落入掌中就成了根转生木树枝。
玄隐山上这会儿正漫天飞“问天”,似乎是西楚三岳出了大乱子,陆吾不敢靠近,消息待确认,奚平还每次只传只言片语就跑,话也不说明白。林炽根本跟不上支将军那疯狗一样的徒弟,只能用神识翻了镀月峰上所有的符咒典籍,看见什么就先囫囵吞枣地往自己脑子里硬塞,唯恐奚平突然杀出来再问他什么。
可怜一代炼器天才,神识落在转生木里的时候还在紧张地默诵他这辈子都用不着的攻击符咒。
“你又怎么了?!我这里还有几个符咒,但我没用过不知道效果,你要……”林炽话说了一半,奚平将“树枝翻译神器”举到虚影面前,点金手呆住了,一时丧失了言语能力,喃喃咕哝着,“你……她……”
眼前人音容笑貌依旧,宛如一场不褪色的梦。
林炽不由得屏住呼吸,怕醒——醒来,他就连一截木头也保不住了。
然而惠湘君再也认不出故人了,她那双从八百年前看过来的眼睛里装不下人,更装不下一截仓促折下的树枝,兀自说道:“我希望你不要用破法做伤天害理的事,灵山尚且会被凡人反噬,何况是我和她呢。我的力量很有限,遭不住万众一心的怨怼,到时候说不定就灭了……啊,不过想必我也是杞人忧天吧,破法中有化外星辰,她看得懂运和势,应该会选最合适的主人和最好的时机出世——不知道老朋友还有几个在世,想让他们替我看一看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她是什么?她怎会在这?”林炽脑子里一片空白,惶惶地问奚平,“她说的什么意思?”
“师叔,”奚平叹了口气,他在没有支将军监督的情况下主动使用尊称,后面接的八成就不是人话,“我要是能听懂,要你何用?”
林炽这才意识到年轻人们听不太懂古楚语了,颠三倒四地给他译了大概意思,他上气不接下气也赶不上惠湘君的语速,只能每句话挑几个关键词。幸亏奚平在楚地混了多年,使劲听也不是完全听不懂,跟着林炽的提示,连猜再蒙能明白个大概。
惠湘君可能是脑子太快,不但语速快得费林炽,说话还容易跑题,破法讲了一半,话音一转,又去问候她当年的朋友了——提及的大部分人奚平没听说过,多半是当年澜沧山的,想必尸骨已寒。
借这空档,奚平让她自动播放,快速地把他夺取化外炉的故事提炼了一下,一股脑地灌给了林炽。
林炽大师听完一声不响,人已经卡住了。
“项荣虽然让濯明骗进土里了,但他那会儿确实成功晋了月满位,也就是说,我一开始在化外炉里看见的道理讲得通——要是纯粹胡说八道,三岳掌门也不会上当。”奚平用堪比惠湘君的语速说道,“再加上秋杀跟我说,‘灵山是一个大破法’,我就有个猜测,灵气是‘有主’的,每一块入境的灵石释放的灵气,都会自动打上此间灵山的烙印。
在灵山势力范围内,吐息修炼、乃至于喘气活着,都要用打着灵山烙印的灵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管是谁,都会被灵山的‘规则’压制……你记得赵家叛乱时大宛全境禁灵的事么?灵山一声令下,除了代表其意志的蝉蜕长老,其他人就都用不了灵气了。
但那会儿我三哥手里的望川是能用的,也就是说,破法和望川都没有用‘有主的灵气’——尤其破法,破法笼罩范围内,不但能将灵气中灵山的标记抹去,还会换上自己的公理,自己变成个小灵山。那么问题来了,破法和望川用的‘无主的灵气’是哪里来的?”
林炽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喃喃道:“在灵山落成之前,灵气都是无主的……是,很久以前,她对我说过,我那时没听懂,以为她只是在打比方讽刺灵山把持人间……她说话一向是天马行空……”
“如果破法和望川原理这样简单,为什么别人不能仿造?为什么她一生只留下了这么两件东西?为什么望川有次数限制,破法有范围限制?”奚平说道,“还有,她临死前用望川送走秋杀,叫秋杀藏在澜沧山下八百年,攒够了升灵的修为,出世就破了灵山‘邪祟不升灵’的法则,自己却束手就擒,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见能在水里冰里烧的炉心火——我觉得她是不能使用破法和望川。”
林炽:“……什么?”
“她刚才提到破法的时候,说了一句‘我的力量有限’,我猜支撑破法和望川的,应该就是她自己。”奚平略微将声音放得轻缓下来,“她有伴生木,用化外炉将自己炼成了炉心火。炉心火是破法和望川力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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