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少女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线,跪正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上带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灵窍开毁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蝉,“宁死霜头不违心”那句话好像都不知道——这些散装的邪祟随便捡个名目就到处鬼混,变几个戏法就会被当成救苦救难的仙尊座下弟子,还不如不平蝉呢。
奚平只见这货进来就开始胡说八道,当着“太岁”的面讲“太岁”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们听得五体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机阁迎回来主持大选补龙脉那位才叫“仙使”呢!什么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头都硬了,只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喷得告一段落,享受了众人朝拜,一个后背佝偻的瘦小男人两眼冒着狂热的光,虔诚地给他倒茶,刚要亲手奉上,又自惭形秽似的缩回来。他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几遍手,忽然看见了那偷偷打络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过来!”
奚平皱起眉,伸手一拦:“慢着。”
可他身体远在东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地站了起来,打了一半的彩线掉地上都没注意,径直越过奚平的手上前,嗫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盏递给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脸的老邪祟:“快去,给仙使奉茶。”
然后又涎着脸,一脸讨好地对那邪祟道:“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样还算齐整,也机灵,没许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从蒙面的破布下伸出来,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无助地一踉跄,瑟瑟地发着抖,落到了邪祟身边,被一只冰凉的、生满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岂有此理!
奚平猛地站了起来,可别处又响起了呼唤太岁的声音,他被牵着飞了出去。
等等,爷没要走呢!爷先弄死这王八蛋!
可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团被虚伪的神龛甩来甩去的神识。少女仓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观者们欣慰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线络子被无数只脚踩过去……廉价化工染的便宜线头贱如尘土。
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地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新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些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说是海底,他却没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隔绝在外,不时有漩涡靠过来,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来时,隐形的“墙”上有铭文闪过,那些铭文让人不敢直视。奚平悚然一惊——师父讲过,只有传说中的一等铭文才会让人感觉到威压。
对了,师父呢?
奚平蓦地撒开腿,顺着那铭文跑起来,他依稀记得师父掉进了转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转生木林,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修踪迹。
“师父!师……”
奚平倏地刹住脚步,只见转生木林另一边,神秘一等铭文围出来的空地中间,有三人席地而坐,中间围着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地心,因为太深邃,呈现出了某种纯粹的黑,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围着那深坑环坐的三人,有一个闭着眼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圆脸男子,还有个用白缎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闯进来,三人同时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头,两双视线落在奚平身上,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胆。
对了,奚平想起来,他突破师父的禁制之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气息。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用共此时印盖穿了自己的灵基……所以招来的是谁?
闭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唤道:“来。”
这三位比南圣庙里的神像还没有人气,奚平有种想在他们三位面前摆香上供的冲动。他没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势团团一拜,问道:“这位前辈,晚辈玄隐飞琼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静斋是我弟子。”
奚平一惊:司命大长老!
对了,传说中镇守星辰海的司命长老在星辰海外不睁眼,那么其他两位和他平起平坐的……
圆脸的男子颔首道:“我司礼。”
说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隐山主峰大殿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礼长老赵隐,还有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司刑长老林宗仪。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玄隐山三个蝉蜕长老!
别说无渡海大魔,天塌地陷也稳了。
他便眼巴巴地看向司命长老:“长老,我师父没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块的剑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剑柄和剑铭,脑子里当时“嗡”的一声:照庭!
无数次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拍打他后背、初学御剑时悬在他头顶、师尊一只手一样的照庭!
照庭是师父的本命剑,本命剑碎了,那……
奚平一时喘不过气来。
便听司命长老说道:“静斋最后一剑的剑意触到了蝉蜕的边,剑意到了,修为还差得远,这才震碎了本命剑——你知道蝉蜕意味着什么吧?”
奚平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此时说不出话来:罗师兄在潜修寺就讲过,“蝉蜕”与“升灵”最大的不同,就是蝉蜕的道已经被天地接纳,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过了蝉蜕境的修士都已经半身融入天地——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司命一脉基本是单传,按理奚平其实应该喊司命长老一声“师祖”。但对着眼前这中年人,“师祖”这词压根就没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本能地就叫了“长老”。要是他师父说话这么大喘气,奚平早出言不逊了,可他此时分明急得恨不能在大长老的话后面抽一鞭子,却愣是没敢催。
司命长老用匀速缓缓地说道:“这一剑已经在剑道上留下痕迹,他命不该绝,也算因祸得福。”
奚平只听懂了“命不该绝”四个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气差点松断了脊梁骨。
他这才有心思倒回去,重新琢磨司命长老的话,努力地理解了半天,唯恐会错意地问道:“所以您是说,我师父一剑在三千大道里挂上了号……就像那个在银庄对印留款,银票损毁也能挂失补录,对吗?”
宛人自古讲究含蓄,书画得留白,说话则不是高谈阔论,就是点到为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识一筐的下等人才会这样掰开揉碎地求证。司命长老却没嫌他将修行解释得这样浅薄,耐心地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只是这‘挂失补录’有些繁琐。他本命剑破损,神识重伤,我已将他送回飞琼峰闭关了。”
奚平想了想,问道:“那……那个名字谁也说不出来的魔头呢?”
“在这里。”圆脸的司礼长老赵隐点了点三人中间那漆黑的深渊,“这就是魔种。”
司命章长老虽然颇为和颜悦色,但就长了张很悲苦的脸,司刑的林长老直接用布条封着嘴,大概也不准备跟人交流。
唯独司礼的赵长老比这二位多一点人气,笑起来还挺慈祥。
赵长老道:“这魔头的原身是神魔大战时怨气所化,五大门派高手奈何不了他,还填进了一个伏魔人。若是让他魔魂长全脱印而出就坏了。如今人间再没有月满大宗师和伏魔人了,到时候必是一场浩劫。你机缘巧合提前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前撕开了蚕茧。里面毒蛾尚未能起飞,给我们争得了一线生机。孩子,你居功至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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