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青山(125)
仪式。
叶酌忽然道:“那些死在屠城中的人,并没有轮回,他们被你扣着灵魂,一日一日的重复着屠城前的那段日子,重复了五千年,你用这种‘仪式’,来让他们给广玉元君赔罪?”
“他们轮回了。我一个一个找到他们,又杀了一遍,再扣回来。”
他闭着眼睛,平静的像是在说:“我杀了一只鸡。”
“可惜,其实按照数目,还剩下了一个没找到,也不知是不是魂灵俱灭了。”
叶酌问:“江川百姓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有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报复?”
师夷清,顿了顿,他看着叶酌,像是松开了绷着的那一口气,摊开手仰躺在了闻道台上,先时小声的轻笑,接着胸腹鼓动,忽然开始放声大笑,极剧的动作扯到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笑的五官狰狞,状似疯狂。
叶酌冷眼看他笑。
过了许久,师夷清甚至笑出了眼泪,他擦着眼睛,笑着看向叶酌。
“你知道吗,屠城以后,江川的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那一日,一百三十万的亡灵都在质问他‘你不是江川的守护神吗?’‘我们拜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是这种废物?’,到后来,就是一百三十万的尖叫,一百三十万的咒骂,一百三十万声连绵起伏的‘去死,去死,去死!’”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噪杂刺耳,搅的青梧引凤不得安宁,搅得元君心力交瘁,但这并不是最好笑的,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
他像是觉着滑稽到了极点,忍不住捧腹大笑,收了好久,才收出眼角抽搐着留下来的眼泪:“最好笑的是,早有修士提醒江川官员,提醒江川百姓,甚至提醒长舟渡月!说元君可能把江川作为战场,要他们早日离去。但江川所有人都不以为意。为什么?因为他们觉着元君在这里,元君就在江川,江川怎么可能出事?”
“但江川就是出事了,江川死了一百三十万,所以他们就可以肆意发泄愤怒,肆意的诅咒,辱骂,搅的这个城市黑云蔽日永无宁日,但这难道是元君的错?”
叶酌道:“自然不是元君的错,可单是如此,你没必要如此极端吧?”
师夷清像是又被他逗笑了,他擦了擦眼角:“仙君,你有没有想过,屠城是大过,杀无常鬼是大功,功过相抵,天道赏罚分明,元君本不该有事,但你知道他为什么死了吗?”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因为元君,根本就不是死在天罚之下的!”
叶酌三人,连带着凤口关上的陈可真,皆是眉头一跳。
师夷清接着道:“江川那一百三十万亡魂在江川日日徘徊,几成妖邪,其中不乏煽风点火之人,四处拉帮结派,就是不愿轮回往生,致使百里内怨气滔天,连带南方诸多主城百姓不得安宁,他们没日没夜的喧嚣吵闹,死赖在这里,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
“他们打定主意元君不会怪罪他们,所以他们要挟元君,说若不想他们四处霍乱,要想他们乖乖轮回,就将自己的气运分给他们!”
“好啊。”师夷清骤然提高音量:“他们不愿轮回,那就永远也不必轮回了!”
叶酌默然无语。
虽然师夷清如今状似癫狂,但他说的,恐怕确实是实话。
屠城是大过,然而阻无常鬼于关外有该是大功,天道论功行赏,赏罚分明,雷劫过后,理应降下滔天气运补足斩杀无常鬼的‘功’。如此看来,广玉非但不应该受伤,修为还应该再近一步。
所以,他大概真的把这部分气运分了出去,后来才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是啊,反正元君人好嘛,他们当然敢闹,闹的越大,好处越多,不是吗?”,师夷清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指着面前的废墟:“看到那个酒肆的旗子了吗?”
那酒肆坐落于江川城北,茶褐色的酒旗染了油烟,被熏成了油腻腻的皂色,旗子上的字也乱七八糟的。
“那户人家的店小二,大字不识一个,成天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偷客人的钱袋,转世的时候却当了大官,怎么当上的?运气好,皇帝微服私访的时候撞见了,他烧了条鱼,皇帝很喜欢。”
他又指:“看见那个塔了吗?那房子里捡泥巴的小鬼根骨平平,就是一个混混,成天欺负人家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转世却入了仙途,就拜在长舟渡月。为什么?也是运气好,有个高修出门摔了一跤,压断了他的手,就捡回去了。”
“但是这些,本都是元君的气运,元君没日没夜搏杀无常鬼得来的气运,他们凭什么分?你告诉我啊,凭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面貌无端的狰狞起来,一字一顿,似乎满腔的愤怒就要喷薄而出:“凭他们在闻道台底下磕头?凭他们最后骂人骂的狠?凭他们诅咒元君去死?还是凭他们跪拜时口口声声,一字一句的‘元君仁慈,保佑我发财,元君仁慈,保佑我升官’?”
师夷清像是又想大笑,最后全部梗在喉咙中,他放松的肌肉,转头茫然的看了一眼台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宿醉才醒的癫狂错乱来,最后,终于累了,坐在了闻道台的边缘。
远处是江川颓败的断壁残垣和凤口雄关隐隐约约的虚影,他坐在台上轻轻的呢喃,台上凛冽的大风将他的声音吹出去很远。
“是啊,元君仁慈啊……”
“元君……仁慈啊。”
凤口关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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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家貌似想我写长一点,但是应该还有一章结局的样子orz 这章可能信息量有点大,希望我说清楚了。
第102章
师夷清搭建的阵法确实精妙,这座水下的城市,居然也能在落日时分看见漫天的晚霞。
红日从视线尽头消失,跌落在青山巨大的虚影之后,叶酌在他身边坐下来,轻声问:“但你这么做,你觉得广玉难道会很开心吗?”
“活人才能告诉我他开不开心。”
师夷清注视着层层叠叠的金黄色钩云,一般而言,这种云是下雨的先兆,而且云层密集,是看不见太阳落山的,但是这一方小世界里所有的天气变换都由他一手操控,于是他挥退了云霞光,怔怔看着太阳落下的地方。
如同注视着一个注定陨落的传奇。
“如果他活着,他可以甩我耳光,或者打我一顿,来告诉我他不开心,但他死了,那谁知道他开不开心。”
叶酌笑:“广玉那么温和的人,应该不会打弟子吧?”
“会啊。”师夷清躺下来:“他特别生气的时候,会用琴砸我的脑袋。”
“如果我这一次成功了,我绝对会被他砸的满地乱爬。”
回光返照也是有时限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的从师夷清身上散去,他睁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天空,眼角带了点浅笑,他忽然问:“仙君,你最擅长玩乐,你听过最好听的琴,是什么琴?”
叶酌想了想:“我不擅长乐器,鉴赏能力一般,硬要说的话,章江上听过一个歌女的琵琶,是最好听的。”
师夷清道:“如果你有幸听过元君弹琴,即使你根本不懂乐器,也会觉着他弹的,就是最好的。”
他虽然在和叶酌搭着话,但目光并不看他,也不顺着他的话说,很显然,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即使这个听众刚刚将剑捅入他的胸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元君很喜欢弹琴,他的曲谱放了一整书房,我刚刚学乐理的时候,常常去书房随便翻谱子,让他弹给我听,他素来有求必应。只有一次,我特别喜欢某个谱子,喜欢到还没听过曲子,单单看谱,就喜欢的那种,但他拒绝了我。”
“那首曲子,叫九转升天抄,就是屠江川的那一首。元君说,‘琴音陶冶心性,这曲却是杀伐之音,有违琴的本性,没什么好听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在梦里时常梦见他弹琴,虽然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弹的就是九转升天抄。那琴声,当真是烈烈如刀,每一个音,都裹挟着厚重的杀伐之气,光听着那声音,就有马上升天的感觉,不过,我一点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