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谷漫游指南 下(158)
“伊邪那岐……伊邪那美!”闻折柳一惊,下意识的,那两个古老而飘渺尊荣的名字已经从他的唇间逸出。
这对兄妹神是日本神话的起源,他们绕着天之玉柱结为夫妻,诞下诸多掌管人间的神明,圣子所象征的天照大御也只是伊邪那岐的后代,因此闻折柳看见他们的形象,便难以抑制地想起了这是谁的地盘。
黄泉之国,是黄泉女神伊邪那美的国土,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也会在这个世界遇见她,那强大而愤怨的古神?
“伊邪那美在生产火之迦具土神时,被火神天生携带的火焰烧伤,从此卧床不起,”贺钦道,而随着他们拾阶而上的步伐,真的有灼热金红的火焰从浮世绘上升起,盘旋如咆哮的恶龙,“不久之后,她就故去了。”
画面的色彩逐渐暗淡,凄风苦雨,海天的颜色如灰,桃树枯萎,诸神尽皆悲切。头戴日冕的人形捂住脸,做出哀哀哭泣的模样,他的脚边是一个浑身燃烧的婴儿。
“伊邪那岐为此怒不可遏,又日夜嚎哭,他的泪水从伊邪那美的床边流淌,也从中诞生了神,名为啼泽女命。”贺钦接着道,“失去爱人的痛苦,令他再难自制,他拔出十拳剑,对火神说——”
壁画上,伊邪那岐手持利剑,毫不留情地朝哇哇啼哭的婴儿当头劈下。
“——即便你是神的儿子,也不配得到恕免。”贺钦轻声说,“这把剑,就是后来伏诛八岐大蛇的天之尾羽张,天羽羽斩。”
闻折柳望着浮世绘,宛如时光倒流,往事重现,古老神话所展现出来的哀恸是那么惨痛且动人,伊邪那岐不再是高傲的神明与君王,他只是一个失去爱人,也失去了理智的男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在区区一次生产中死去,怎么可能呢?她是伊邪那美啊……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与他一体双生,与他一同统治天空大地与海洋的皇啊!那样尊贵如明空日月的女子,岂能因为一次生产而陨落光辉,与他天人相隔?
悲痛到了极致,以至于什么都是无法原谅的了。伊邪那岐拔剑斩向火神的这一幕,线条极具张力,万里霞光皆在男人身后汇聚成喷薄的云气,即便没有五官,闻折柳似乎依然能透过力穿纸背的笔锋,看见一张似神如魔,大哭狰狞的脸孔。
你怎么敢!他的耳边回荡着雷霆般的怒吼,仿佛这一幕就于此时,于此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伊邪那岐暴跳如雷,疯狂难抑,朝着他的儿子,还不会说话的婴孩发出殒命的审判:不过是个卑贱的劣子,你怎么敢?!
“后来,”贺钦牵着他的手,上到这一层,阿波岐原里已然有了女官和仆从走动的声音,“伊邪那岐过度思念自己的妻子,于是就下到黄泉……”
闻折柳还沉浸在画面的意境当中,前方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一股浓烈的酒味随着空气逸散过来,令二人来不及看完壁画,唯有马上停下交谈。
鬼酒松木。
“送到上面去吧,”柔美的女声轻轻地说,“小心些,太夫不在了……你们要学会自保,明白吗?”
十来个少女的声音低低应“是”,两人互相对视,从拐角闪出来,那是一列约有十五人的侍女,皆穿着小袖白花的和服,打着小鹰结的腰带,都是眉眼怯怯,纯洁可爱的模样。为首一个看起来稍微大点,也比其他人要成熟点。
她们怀抱漆黑的鬼酒松木,尽力避免身上沾着那易燃的液体,朝曲折回旋的长廊深处走去,贺钦和闻折柳来不及再看,只好紧随其后,默默地跟着。
侍女们来到一面红丝绸的幕帘之前,两边的栽种的细竹枝叶纷披,自动组成一双伶仃长手的模样,替她们拉开了帘子,里面约有二十平方的面积,于是两人也试探着钻了进去,听见一个侍女纳罕地嘀咕:“唉,今天怎么感觉比以往的份量沉了?”
倒是灵敏,贺钦看了一眼闻折柳。
“噤声!”为首的侍女冷冷道说,“太夫不在了,还不安分点,想死吗?”
里面登时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胆敢吭声的,又过了一会,帘子打开了,闻折柳抬头一看,立刻愣住了。
前方已经大变了样,面前的空间辽阔宽广,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仿佛整层只有这一个房室一样。地板泛出妖异的黑红二色,黑鹤的烛台静静伫立,最高处的座位上,仅坐着一个人影,不辨男女,也分不出老幼。
扑面而来的诡异杀机,闻折柳神情一变,贺钦已经将他带进自己怀里,避免了与他正面相对。
……城主。
一个照面的接触,闻折柳早已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无从说起那一刻他看见了什么,但是比海还要深的寂寞和哀伤,比天还要厚的狂怒和哀怨都一齐朝他冲来。女人且歌且吟的哼唱声同时萦绕在他的耳畔,歌声如此缠绵,讲述了情人在欢好一夜之后,女郎披衣坐起,任由情郎从背后为自己簪一枝带露的樱花的故事。那是上古的情歌,可歌声当中流淌的情意,却比最浓的毒药还要怨毒。
是谁呢?
……谁会坐在这里,谁会一边期待着世界的灭亡,一边冷漠地吟唱定情的爱歌?
闻折柳抓住了贺钦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伊”。
贺钦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灼热而有力,很快将他心头的不安驱散了一些。
在听见城主有刺青的习惯之后,闻折柳一直在想,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城主,会不会就是贺钦之前提到过的,这次穆斯贝尔海姆派来的人?但是听完圣子叙述的故事,闻折柳又感到怀疑,到目前为止,贺叡派出的最强者,也就是海拉、芬里尔,以及耶梦加得这三个,除非这次来的人实力远超过他们,才有可能将黄泉国的天照命玩弄于鼓掌之中,但还有谁呢?从神话里的排名等级上看,难道是灭世黑龙尼德霍格亲临吗?
现在,他忽然得到了一个崭新的猜测——这个行踪诡谲,千人千面的城主,会不会就是伊邪那美本尊?所以她才能无数次变换容貌,连天照的光也不能杀死她,更别提刚才自己所感知到的一瞬幻象……如果不是另一个神,还能有谁,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
一想到这里,闻折柳深深呼吸,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冷了。
贺钦在他手上写下三个字,“来这里”,便带着他不动声色地轻巧滑过地板,躲进纷纷灯盏之中。这是圣子告诉他们的小窍门,烛火的亮光能完美掩盖住躲藏的痕迹,连影子都会被稀释到看不见。
侍女们已经鱼贯而入,在室内燃起了明晃晃的火光。
鬼酒松木燃起的火光确实令人咋舌,哪怕最纯正的朱砂和血红,都不及这色彩的半分,就像妖艳的舞女在中央荡起血红的裙摆,露出其下同样血红的锋利高跟鞋。与她的舞蹈一起升起来的,还有难耐的心火和高温——火一熊熊燃烧,空旷房间的温度几乎在瞬间齐齐增高了十来度,不要说挨得近的侍女了,就是离得远的两个人,也沁出了一脑门的汗。
闻折柳调整了一下身上的隐蔽道具和符纸,听见高位上的人轻声问:“如何呢,还没有找到吗?”
这声音也不分男女,只有语气幽咽难言,好似暗处游曳的蛇。
侍女垂下了头,声如蚊蚋地回答:“是的,大人,太夫还……还没有回来……”
“何等顽劣的小东西呵,”高位的鬼神幽幽感慨了,“她当真狠心至此,不肯要你们了么?”
这个问题十分不妙,侍女纷纷把头埋到不能再低的位置,沉默如一群小鹌鹑。
“啊,不行,我真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了……”城主站起来,缓缓走下台阶,将身体一点点地暴露在火光之中,闻折柳看见,他穿的衣袍也是纯黑如夜的颜色……就像一件悲哀的葬衣,一直拖到很远的角落,“很久之前,她擅自离开一次,我略微惩罚了她的仆从,她还为此大发雷霆,杀了我一千二百五十四次才肯罢休……唉,真是小狮子一样朝气蓬勃的天照女啊。那这次呢?又是什么缘由,让她能再次不顾你们的性命安危,又跑到阿波岐原的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