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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怀璧(58)

作者:杜冒菜 时间:2019-12-27 11:21:36 标签:强强 年上

  “与友三两人,”李清珏知他担忧何事,予之宽慰道,“我从他友人口中知其身在朝廷,不敢掉以轻心,便令怜华亲自会他。怜华告与我道,他那几位友人皆是寻常身份,不过偏好男色才寻他作伴来此,想来并未对此处生疑,你不必太过顾虑。”
  然而平怀瑱如何不顾虑,怕只怕邀者无意,来者有心,那周君玉倘成了这筑梦楼的常客,时日一久,难免捕住蛛丝马迹。更怕昨日同行不过寻常友人,他日再往便会换作最不期的朝中某位。
  他轻叹一息,敛眉静望李清珏眉眼,不知如今朝中还有几人能认出他来。
  那如夜墨眸化开两道柔软清光,好似沉寂帘幕割破裂口,溢出纷繁复杂的厚重情绪来,教人躲也躲不开去,只得端端承着。好在李清珏倒也从不想躲,只是被他这般凝得久了,忽而生出一问,分明像稚童般问得纯粹,偏将敬称挂到了嘴边,低声道:“太子瞧着,臣可是老了?”
  平怀瑱心头一刺,不及思考便急着将他揽紧应道:“你永不会老。”
  李清珏埋首在他颈间,眼角浅浅细纹似有若无。
  今三十有二,人过而立,孰能不老。
  只是平怀瑱所言他确是懂的,一如此人在他眼里心里,始终与初见无异,是那在凤仪殿中遥遥对他眨眼逗趣的调皮孩童。
  李清珏深深吸了吸气,身前人襟上熏香残留的雅致余味尽入肺腑,脑中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太子亦不会老。”
  温言和缓入耳,平怀瑱重归怡然,俯首轻蹭他发顶,这才拾回方才未尽之话,道:“清珏,你在这筑梦楼里比在舅舅府上自在,本是好的……但此处人来人往,少不了会与朝中旧识打上照面,还当多加小心。”
  “我明白,不过认得我的也该不多了。”李清珏颔首,话至此似想到了什么,抬眼意有所指道,“太子觉得,元老将军可会‘认得’我?”
  “元老将军?元将年及花甲,身虽硬朗,旧事难免健忘,况且他长年驻守边疆,从来都不曾见你几回,又如何认得?”平怀瑱起初不觉李清珏深意,一本正经地答着,罢了骤然恍悟,微讶道,“清珏之意,是指……”
  平怀瑱避忌未道完的两字,李清珏却不避讳,颔首道:“正是何家。元将再是健忘,也该记得当年以命相救之人。太子,当朝兵力近六成握于武阳侯流派之手,余下可用之人不过元家与平王,平王暂可表过不提,元家是绝不可再由之置身事外了。”
  李清珏话里平王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分外早熟的睿和王世子平非卿。
  九年前世子沙场与元家联袂,少年一战立下奇功,令宏宣帝赞誉不绝,竟破先例、舍忌讳,以天家之姓赐他封号为“平”,此等无上殊荣一时惊了天下人。
  然个中缘由倒不仅如表象所见而已。
  朝中各位无不揣着十万分明白,宏宣帝之所以一纸“平”字封号平非卿,一则是为缚他兵权,以此虚名予足荣耀,便可少少释些军马于他,从而免了皇室中人手握重兵之忧;二则是为弱化元家功劳,令世人更记着平非卿乃少年英雄,而忘了元家同样亦将汗血抛洒厚土。
  自当年何家一案,宏宣帝便不够信任元家,但又失不得元家,才似这般精心算计,削其实权,只以恩宠善待将其牢牢捆缚掌中,为国所用。
  是故李清珏方才所言,才会道出一句“平王暂可表过不提”,因平非卿手中兵力寥寥,难当武阳侯手下军马,亦因平非卿随年岁成长脾性越渐沉稳,看似寡情淡漠,实则敬太子、尊储君,此心多年未改,不须生疑顾忌。
  所以至关重要的一步,还待看元家如何作为,唯有元家与平非卿齐心,才能勉力以那不足四成的筹码与武阳侯相敌。
  平怀瑱将他所言字字听进心里,思来想去,元老将军一根直筋,至今不染护储夺嫡之争,可谓以德报怨地愚忠着宏宣帝。欲令之于新帝落定前一改迂腐,为己效忠,想必非得搬出“何家”二字来了。
  可平怀瑱如何舍得。
  眼前的李清珏改名换姓隐忍匿身多年,今要为他袒露身份,一赌元将为人,无异于将他珍视万千之物层层剥露人前,时刻承担着被人一击粉碎之险。
  “元家不可再置身事外,便由本太子亲自去请。”好一晌过去,平怀瑱作了答复,终不忍李清珏出面,语气未有商讨之意。
  李清珏蹙眉:“太子若能请动,元家又岂还是元家?”
  “便是请不动,也不可由你去请。”平怀瑱不肯松口。
  李清珏闭眼将他拥紧,不愿再费口舌。平怀瑱所有顾虑皆与他安危有关,既如此,再争论下去又如何能得一两相满意的结果。
  反正事到如今,作何打算,将行何事,也不是非要得他一个首肯。


第六十四章
  室外响起两声叩门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是以微曲指节笃笃落在漆褐的柏木门框上。
  李清珏翻身下榻,正衣襟迎出,身后平怀瑱亦自榻上坐起身来,未随他同行,只隔着一道半透纱帐将外间动静望进眼里,模糊瞧得一年约十六的白衣少年入室而来,声澈如泠泠活泉,素净唤了声“爹爹”。
  平怀瑱眉梢微动,不觉偏了头,寻帘隙细探少年清俊眉眼。怜华倒已见过,想必来人该是李清珏膝下另一养子,容夕。
  那长眸柔唇,虽眉鼻不同,但比之怜华,此容夕竟与少年何瑾弈甚有几分相似。平怀瑱恍惚逸神,少顷,见帘外少年似有所觉,戒备望了过来,一时间如画清雅之貌染上三分凌厉,杀气瞬生瞬灭。
  平怀瑱失笑,起身过帘缓步现出身去。
  待近了跟前,眼旁那道伤疤霎时间一览无余,容夕面有讶色,稍一怔愣顿时敛下满目不敬,回退半步落下单膝行礼,嘴里虽未问候出声,然所表所现已显而易见,是猜得了平怀瑱身份。
  平怀瑱愈起兴味,看了看李清珏,将少年自地扶起,问:“你怎知我是何人?”
  “爹爹身边无需防范之人,该是太子。”话有纰漏,未道实情。
  容夕垂眸敛下无奈窘色,思及日前怜华所言,道太子面虽英隽,却为一道旧伤破了柔和之相,瞧来遗憾至极。怜华性无拘束,时常口无顾忌,但此等不敬之言他听过便罢,又岂可如实相告。
  幸而平怀瑱未作深究,转身至桌旁坐下,执壶浅斟清茶几盏,想容夕来此当是有事欲寻李清珏,不扰他二人交谈。
  房门已在容夕入室后悄然掩拢,然而太子此刻现身外厅,李清珏恐有疏漏,只怕被谁唐突闯了进来,行上前去将门栓扣紧,诸事稳妥才回身至桌畔携容夕一道落座,问道:“何事寻我?”
  容夕自不避平怀瑱:“昨日那位周大人又来了馆里,未与友同行,独身一人去寻了怜华。”
  李清珏禁不住眉心蹙起,与平怀瑱一望。
  “怜华昨日可有不慎显露端倪?”
  “绝不会,”容夕笃定摇头,“怜华看是漫不经心的性子,实则心细如尘,他若有意提防,便不会妄生纰漏。”
  容夕所言恰是实情,可越是如此,越令李清珏迷惑不解。
  他实难明白,既无所纰漏,又是何处起了异数?
  这筑梦楼落京尚未足月,且不论楼中人真身如何,单是那表象艳名都断不至远扬。区区一座品茗问曲的素雅楼阁,如何会令那刑部中人接连作访两日。
  “许是作乐罢了,”尚未想得通透,身旁平怀瑱倏而开口,轻描淡写松了他脑中紧绷之弦,好似满不在乎般轻磨杯沿道,“暂勿打草惊蛇,若来听曲便由他听曲,烹茶鉴画皆任他自在,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在这楼里还能掀起浪来不成?”
  容夕听在耳里,才知那人原是朝中刑部侍郎。
  李清珏略作沉吟,觉平怀瑱言之有理,眼下周君玉不过作客于此,怎可敌不动我动,倒不妨笑面待人,假以时日,终能见他内里藏着几分心思。想着向容夕嘱道:“教怜华谨慎行事罢。”
  “好。”
  容夕颔首,此后别无多话,只怕扰了二人,这便起身离去。
  室内忽而止了低谈人语声,平怀瑱望着已无人的那一方空座,难掩感慨:“这容夕,心性不似少年。”
  “容夕惯比怜华稳重,却是思虑有余,活泼不足。”
  李清珏认同太子所讲,更明白容夕不同怜华的几分成熟是经年累月积淀而来。他守着两子长成少年,见过他们欢笑打闹,亦见过他们迎雪砺剑,记得他二人尚值幼龄时便因习武而受的记记伤痛。
  他早有发现怜华容夕俱是坚毅果敢之人,但怜华天性开朗,每每受伤即便不觉委屈也定要凑来跟前骗他哄上一阵,反观容夕总不愿令他知晓,只肯独自抹了伤药又执剑回到练功房里去。
  是以日复一日,容夕今不过十六有余,眸底便囊有世间繁复之相,而那万象之中,少年孑立其中,无人无物足以触碰。
  这般不寻常,怜华非如此,亲侄瑞宁更非如此,令李清珏心底愧而生痛,只觉是他一己私心才害得容夕不能形同同龄人,十数年无辜承着护储重任,片刻喘息不得。
  李清珏愈思愈远,禁不住深陷其里,只愿有朝一日能予容夕怜华以惬意自由,天高海阔,任君畅扬……
  想着,静置桌面之手忽被覆住。
  平怀瑱素来知他匪浅,委婉道出他心中所求:“再不久矣,万事依你所愿。”
  李清珏手指一颤,抬眼静将目光落进他眸底,良久点了点头。
  月悬中天,藏玉巷人烟正盛,暖曲重重荡入巷深温柔乡,醇香美酒盈金杯,煞是醉人。
  太子身份不凡,若长在此处为人察觉恐引来诸多麻烦,因而不便于此久留,踏着车马最乱之时独身离去。
  巷外街角少有行人往来之处,一辆车架默默掩在无光一隅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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