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68)
萧驰野眼眸漆深。
姚温玉不害怕萧驰野,只要能下完这盘棋,他谁都不怕。他说:“我看着他跟你遁逃向北,却停在了中博。我以为他要替沈卫洗掉罪名,可他却对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当作故土,也不把阒都当作归处,进退皆取于他的一念之间。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辅佐他,因为他是天生的枭主。你父亲知道中博正在迅速崛起,他准许兰舟进入离北,是因为萧洵就是兰舟的唯一选择。”
萧方旭是开辟离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关能嗅到光诚帝的欲望,并在最合适的时机成为大周重兵在握的异姓王,他远比儿子们看到得更远。沈泽川的前途只有一个,如果没有萧驰野和萧洵,他绝不会允许沈泽川活着回中博。
“兰舟敢走到那个位置,”萧驰野一字一顿地说,“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温玉说,“如果有萧洵的话。”
雨声杂乱,萧驰野没有应答。
* * *
储君感觉夜凉,她病后睡得不好,时常惊醒。此刻睁着眼睛看苍顶,把时间熬到了卯时,不需要宫女来唤,就翻身起来了。
宫女都是新来的,跪着给李剑霆整理袍摆,待她坐到镜前时,端着匣子为她打理髻发。李剑霆这段时间瘦得多,看着越发凌厉,根本没有女子的娇柔。
李剑霆没睡好,又是大病初愈,难免疲惫,恍惚间觉得耳边一凉。那俯身给储君戴耳饰的宫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储君“哐当”地站了起来,面色煞白,在忍耐里低声斥道:“拿开!”
殿内的宫娥们慌张跪下,不知道哪里触及了储君的霉头。
李剑霆抿紧唇线,在一片死寂里看见镜中模糊的自己。她盯着这个自己,良久后,说:“我在先生们的堂前受教,不戴耳坠。”
宫娥磕了几个头,怯声应着。
李剑霆不要她们再搭手,自己套上氅衣,那金贵的料子罩在外边,像是她的盔甲,她好受些,但仍然没有说话。待她出门时,在檐下看见熟悉的身影。
福满迎上来,给李剑霆撑开伞,谄媚道:“今日雨大,奴婢备了轿子,殿下能打个盹儿,到堂前奴婢唤您,保准不耽误事儿。”
李剑霆没走,露出笑,说:“公公早,查案子忙吧?”
福满也不敢催,说:“奴婢哪会查案哪,都是元辅提点,专门派了几位刑部大人督办。”
这意思就是不是他独断判案,是经过孔湫的手,跟他关系不大。
李剑霆眼睛没眨,她说:“风泉这是出不来了?”
福满心里一转,愁起来,道:“他是慕嫔娘娘的兄弟,又跟司苑局有些渊源,刑部也不好徇私放他。奴婢前后跑了好几回办差大院,跟元辅也提过,他是个好人嘛。”
福满寻思风泉能回到宫里办差,肯定是伺候储君时间长了,有主仆情谊在里头,所以他不在李剑霆跟前诋毁风泉,知道李剑霆还偏心着呢。来日方长,只要他把这位置守好了,李剑霆迟早要腻了风泉。
李剑霆说:“我一直病着,也没得信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满给李剑霆撑伞,把自个儿晾在雨里,说:“就是查——欸,殿下留心脚下,这儿台阶滑,奴婢搀着您!这案子就是坏在吃食上,奴婢跟刑部查了当日殿下的饮食,司苑局它问题最大,混得人太杂了,有心人坏着呢。”
他把自己在这案子里的作用都推干净,让督办的刑部全担了,这样风泉死了,也是孔湫的事情。元辅是她老师,决定着她到底能不能登基,李剑霆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跟孔湫置气。
李剑霆原本不打算上轿子,但她临时改了主意,弯腰进去了。福满神采飞扬地唤着殿下慢点,给李剑霆把轿帘掖好,催着抬轿太监赶紧往明理堂去。等李剑霆到明理堂时,岑愈已经久候了。他立在檐下,看李剑霆从轿子里下来,不禁皱起眉。
储君从前不讲究这些,就是这样才能得了朝臣的青眼,怎么太后一失势,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了?
岑愈对李剑霆行礼,李剑霆站在檐下回礼。岑愈没立刻入内,而是肃然道:“春雨贵如油,八城良田都受着这场雨,殿下尚未登基,又无封号,怎可在宫中乘轿?”
李剑霆似是顿悟,敛衽认错,说:“学生知错了。”
福满跟在后边听得此言,哪能让储君担着,这轿子可是他安排的,连忙说:“殿下大病初愈,玉体金贵,这雨又大……”
岑愈面色骤变,喝道:“我与殿下是师生谈,内宦岂敢插嘴!”
福满心道糟了,立刻跪地,磕头道:“奴婢、奴婢……”
情急间竟然犯了内阁朝臣的大忌!
岑愈跟孔湫都是经历过潘党乱政的人,最恨内宦插手政务,福满平素在办差大院里跑,贵在肯装傻,绝不会插嘴。岑愈看他今日刚到储君跟前,就敢安排轿子插嘴谈话,要是让他再待几日,不就乱了套了!
“你今日敢坏储君习惯,他日就敢乱储君朝政!”岑愈怫然作色,“阉贼大胆!”
福满磕得额间青紫,新伤盖旧伤。
李剑霆道:“是我不好,老师……”
岑愈立即说:“殿下是储君,君当离奸佞!来人,扒了他的罩面,把他拖下去!”
福满是司礼监太监,按照永宜年间的规矩,岑愈绝不能这样喝令他。他听着近卫的脚步声,双手颤抖,朝着李剑霆膝行,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近卫不由分说地扒掉福满的罩面,把他拖到明理堂前的空地,雨“哗啦”地浇着,福满跪在中央,冻得嘴唇发青。
岑愈道:“掌嘴!”
近卫撩起袍子,站在福满跟前就是一耳光。福满被打得左耳轰鸣,他不敢躲,也不敢喊。岑愈没说停,转身掀开帘子,示意李剑霆入内,就把福满晾在空地,巴掌声没有停下。
第238章 如焚
明理堂这会儿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帘子, 引着李剑霆坐,恢复平常的神色, 说:“本不该让殿下抱病前来, 但事情紧急, 不得不催着殿下过来。”
李剑霆落座,道:“老师但说无妨。”
岑愈心里忐忑, 听外边的巴掌声断续, 又谨慎地掀起窗边的竹帘,确定前后都没有人, 才对李剑霆说:“丹城田税即将结案, 涉及官员甚广, 梁漼山已经开始着手稽查遄城田税,紧接着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独自待在宫中,臣等心急如焚。”
后宫是禁地,外臣不得入内。李剑霆前段时间才中过毒, 内阁担心太后狗急跳墙, 再拿储君的性命做要挟。
李剑霆雪白的面颊边还掩着绒领子, 她微皱起眉,眉心的花钿随着轻动,说:“丹城田税案结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紧要时候,不能耽误。老师们不必为了我缓下进程, 按律办就是了。”
岑愈以前对李剑霆成见颇深,可是储君举止端庄,又相当好学,对他们都毕恭毕敬以老师相称,如今竟肯为了民田把性命放在一边。岑愈心潮起伏,掀袍对着李剑霆跪下去,叩首时隐约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剑霆起身虚扶着岑愈,说:“老师快快请起。”
岑愈以袖拭泪,说:“殿下在宫内留心安危,太后若是胆敢胁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剑霆喟叹:“我何德何能,只是老师,遄城赫连侯与芜城韩氏乃是世交,这差事凶险啊。”
岑愈见李剑霆对自己这般坦然,想起韩丞,不仅大为感伤。他们这些做朝臣的,自诩忠臣,却让储君受困宫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时间老泪纵横,说:“韩丞手握都军……臣等不敢贸然行事,苦了殿下。”
“韩丞靡费公帑朝野尽知,他又心胸褊狭不肯容人,为难的是老师。八大营身为都军,近些年因循守旧,从咸德年奚固安还在时就无所作为,”李剑霆说到此处,缓下声音,都军和太后休戚与共,老师们想要惩办韩丞,着实难。”
岑愈不承想储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说:“如今大帅尚在阒都,启东守备军就在城门外,局势已经刻不容缓,臣等须得尽快撤掉韩丞。”
李剑霆说:“大帅陪同大夫人归宁,随行守备军不过数千人,真的动起手来,只怕启东来不及救援,阒都凶险。”
八大营有两万军士,不仅熟悉阒都街巷,还把持着城门开合,韩丞又有锦衣卫做眼线,可以随时盯着戚竹音的动作。那日在狱中,戚竹音混淆视听骗过韩丞,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韩丞早就有所反应了。
李剑霆站起来,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福满还在挨打。她神情不变,眼神却相当冷漠,对岑愈的语气仍旧温和:“我有一计,可以撤掉韩丞。”
岑愈当即说:“殿下请讲。”
“内朝自咸德年以后就形如摆设,东厂空缺无人,韩丞因此得意忘形,”李剑霆说,“想要撤掉韩丞,须得有内宦相助。”
岑愈变色,悚然道:“潘党乱政不过十年,就把朝纲坏到这个地步,阁老鞠躬尽瘁,才使得内朝还政。殿下,这些阉人用不得!”
“错了,老师,”李剑霆转回身,对岑愈说,“阉党乱政实乃天子之过。内宦是天子家奴,他们可以用,却不能重用。”
李剑霆受薛修卓的教导,对永宜年至咸德年的潘党十分熟悉,她跟孔湫、岑愈等内阁朝臣一样,同样忌惮内宦。但是做臣和做君是两回事,权柄左右的势力就如同暗潮涌动,不可能彻底荡除,只有用起来,才可以牵制。
“寒食节将至,宫中照例要设百官宴,到时候韩丞卸刀入内,”李剑霆抬手拔掉发间金簪,“正是时机。”
韩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兼领八大营总督,出入有带刀之权,可是天琛年李建恒在御前遇刺,沈泽川破例成为李建恒的御前近卫,带刀之权就被分化开来,宴席带刀近卫都由皇帝钦点。如今大周没有皇帝,韩丞必须卸刀赴宴。
岑愈看着那金簪,握着金簪的手指纤细,因为久居深院而格外苍白。储君病这一场瘦得见骨,腕子罩在锦绣间,露出她的硬骨。
岑愈掀袍跪倒,伏地啜泣:“韩丞身怀武功,若是临危暴起,伤着殿下该当如何!”
“大帅春时在边郡打了胜仗,元辅可以特赐席位以表嘉奖,韩丞是都军总督,让他跟大帅比肩而坐。”李剑霆对此事深思熟虑,“内置宦官由福满和风泉率领,只要韩丞跨进殿门,就要他有来无回。”
岑愈听到此处,才是真正领教了储君的厉害!
福满和风泉的较劲早在天琛帝时期就开始了,这次福满查案,把风泉放在首位,正是在排除异己。他想要登顶内朝,成为李剑霆登基后的司礼监掌印。此人精于奉承,数次临阵倒戈,若是放他一个人,只要局势有变,韩丞啖以重利,他就有可能坏事。李剑霆把风泉放回身边,是因为风泉经过此次的牢狱之灾,绝不会跟福满狼狈为奸。他们两个相互忌惮,就会相互督促,甚至会为了夺取储君信任,在此事上继续相互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