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58)
孔湫以前主理刑部,跟潘如贵等阉党很是不睦,又受海良宜的影响,对内宦憎恶到了极致。此刻把手中的酽茶饮完,对薛修卓说:“丹城案既然人赃并获,待田地丈量完,就对六部按刑裁汰,看看究竟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薛修卓精神一振,明白孔湫这是要跟世家彻底清算,便颔首称是。
侧旁的岑愈似有话说,但到底没在此刻说出来。
* * *
阒都一场仗刚才落幕,远在端州的沈泽川就收到了消息。
今日艳阳高照,丁桃跟历熊坐在廊子底下比赛,把那啃干净的果核往水洼里扔。费盛端着药腾不出手,乔天涯直接拧起他们两个人的后领。
丁桃抱头,说:“我们马上捡!”
“我坐这看了半天,”乔天涯弹他,“十七八了吧桃儿?我怎么看着你还要吃奶?”
丁桃嘴里还有果皮,涩得他直皱眉,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不叫我办差啊,我只能坐这儿嗑瓜子。”
“磕瓜子。”历熊接道。
乔天涯一人赏了一脚,勒令他们赶紧去捡果核。他站在檐下看着,边上凑来个近卫说了些什么,他回头看沈泽川正在喝药,姚温玉在说话,便对近卫点了头,示意放行。
不到片刻,颜何如就欢欢喜喜地进来了。他日日衣裳都不重样,但必须绣着元宝和铜钱,闪亮亮的,经过庭院时像只昂首阔步的孔雀。
“指挥使好,恭喜高升呀。”颜何如上阶前兜着自己的金算盘,探头往里瞧了瞧,小声说,“府君近来可好?”
费盛恰好端着空碗出来,冷眼瞧着颜何如,说:“进去见见不就知道了?快点,府君等着呢。”
颜何如的酒窝旋露出来,他边上阶边说:“见是当然得见,我一日不见府君就想得很。”他冲费盛笑了笑,仰身隔着距离,从费盛边上过去,“嗖”地钻了进去。
“府君!”颜何如亲切地喊道,“我可是盼着——”
沈泽川眼神似有冷色,临窗瞧着他,生生让他把话咽了回去。颜何如悄悄缩起脚,害怕道:“府君……好?”
姚温玉坐在案侧吃茶,闻言也没看他。
沈泽川微抬折扇,说:“坐。”
颜何如哪敢真坐,他今日就是来请罪的,当下拉了拉椅子,殷切地示意沈泽川先坐。
此刻天正晌午,不知名的鸟蹲在枝丫间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外边热起来就有些燥,是该睡觉的时候。沈泽川没理会颜何如的讨好,站在窗边逆了些光。薄风贴着面颊过,玛瑙珠子似有似无地摇晃,像是春光里荡起的波澜。
颜何如没觉出半点好看,他只看到府君眼神可怖,不开口压得他快站不稳了。
沈泽川这人吧。
颜何如努力跑神,腹诽着。
对他一旦生出了畏惧,就会觉得这美色都是刀子,越看越怕……奇怪得很!
“听闻阒都在查丹城田,”沈泽川指腹挨着折扇,“你听着什么消息没有?”
颜何如早有准备,知道府君这是等着他自己交代,便立刻交代起来:“知道哪,哪敢不知道。府君,那八城粮仓都是糊弄人的,里边的粮食早让我给卖了,卖给洛山卖给樊州,土匪们都爱买。”他说到这里,乖乖地停顿一瞬,像是不知道似的,“蔡域没跟您讲这事啊?”
蔡域当然没讲,蔡域就是在茶州替颜何如做苦力的,哪知道自己每年经手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来的?颜何如连风声都没跟他透,每次都以河州粮仓搪塞过去。蔡域只想要钱,根本不会深究。
凡事推到死人身上总没错嘛!
颜何如弯着眼。
他沈兰舟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没办法让蔡域起死回生。
“这事也是我的疏忽,忘了给您提个醒,”颜何如装模作样地说,“罚我吧府君,我以为这事儿没什么打紧的。”
他这么说,猛地一听确实没错,反正他们在东边做生意,以后又不搞粮食倒卖,以前的事就翻页。可是深究一下就说不通了,沈泽川在中博压的就是他提起来的粮价,八城流民逃到中博境内,沈泽川得估量着八城存余才能跟人打擂台。
沈泽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说:“你挪空了八城粮仓,今年的民田问题解决不了,八城连同阒都就只能朝厥西、河州及槐州征调粮食,是你拿着他们的命脉啊。”
颜何如听这意思还在夸他,但他不敢贸然回应,因为沈泽川委实狡猾,指不定在哪儿等着他掉坑里呢。他说:“我跟着府君洗心革面,不做那生意了,他们早把我忘了。”
“你过去在厥西能瞒过江青山拿到粮食,跟八城情况不同,靠的是奚鸿轩。”窗沿上落下只虫,沈泽川看着它在自己的折扇下东躲西藏,继续说:“我近几日才想到这茬儿,奚鸿轩也在做官粮倒卖的生意,你们俩在厥西碰着了,他哪能容得下你。”
奚鸿轩是世家嫡子,还有银库作保,在官场上吃得开不稀奇,颜何如想插手厥西官粮生意太难了,他得剑走偏锋才有机会。沈泽川重审敦州那份名单,就知道了,颜何如贿赂的官员全是跟奚鸿轩倒卖过官粮、铜矿手里不干净的人,他拿着这个把柄跟在奚鸿轩后边拾荒,但是他吃不饱,于是又有了八城粮仓。
“我是凑巧,”颜何如笑嘻嘻,“奚二那个死胖子,仗着自家银库,把厥西扒得那么紧,我只能另寻出路。”
八大家要把水端平,这笔暴利自然不肯给奚鸿轩吃,奚家已经够肥了。河州颜氏正好相反,颜何如年纪小,家里边也没入仕的人,世家拿捏他易如反掌。可这小子太滑了,在中间赚得钵满盆满,把自己看不上的蝇头微利扔给世家,就这样世家还觉得吃上了红利。
颜何如讲完堂内安静,他似乎没察觉到沈泽川流动在沉默下的杀意,背起双手,接着说:“这事说到底,府君也乐见其成嘛。薛修卓那么凶,要重新丈量八城田,空亏的田税我不用算都知道他们补不上,逼急了狗咬狗,府君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阒都。”
沈泽川稍侧身,再次看向颜何如,轻声说:“那我要谢谢你啊。”
颜何如寒毛直竖,他酒窝浅了,迎着沈泽川的目光说:“……我就是这么个提议。”
沈泽川说:“就这么结了吗?”
颜何如几乎要笑出来了,可是他不敢,他就知道沈泽川要趁机杠他一笔。
他妈的。
颜何如在心里发狠。
去年七月以后,沈泽川先后在他这里拨掉了多少银子?是,商道是值钱,可颜何如盯得更多,他知道自己明明能赚更多。被沈泽川堵掉的粮食生意不提,今年往启东走的粮食才是大出血,还有厥西正在建的新港口……沈泽川这是盯着他可劲地媷!
但他也有办法抵。
“我去年听着二爷在找一灯大师,可巧,大师上个月在河州被我的人捡着了,我这次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就是想把这消息告诉二爷。”颜何如拨了下金算珠,“府君要不要呀?”
沈泽川微抬头,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第226章 器量
烈日灼烧, 晒得校场上的铁骑满身是汗。
霸王弓的拉弦声让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靶子连中三箭,那厚重沉闷的声音荡在校场。萧驰野放下手臂, 重新搭着箭。
“主子要的新刀都到了, ”晨阳站在边上, 替萧驰野提着箭囊,“早上我和邬子余去查看过货, 都是大境军匠精锻的好刀。”
萧驰野抬起手臂, 盯着靶子,“砰”地射中靶心。
晨阳递箭, 等萧驰野射空了箭囊, 再呈上巾帕。萧驰野擦拭着汗, 顶着日头,问:“来了吗?”
晨阳回首,看向营门,说:“该到了。”
此时正值晌午, 沙二营化掉的雪流淌在沟道里, 地面被晒出了热浪, 沙二营营门外是连绵无垠的枯黄草野。骨津撑着营墙,看到了天际滚滚而起的飞沙。
“开营,”边上的士兵朝下喊,“郭将军要进营地了!”
营门逐渐升高的同时,郭韦礼已经带着铁骑奔至营前。他勒马时摘掉了头盔,捋了把湿透的发, 等着营地前方的沟道搭起通行桥。
郭韦礼带来的鹰盘旋在营地前方,逡巡不前。营地内的鹰房喧闹起来,猛独占着望楼顶端,盯着新来的鹰们。
营地内的气氛开始变化,原本蹲在墙根乘凉的禁军们都站了起来,神色各异地看着打开的营门。骨津没动,他碰上了郭韦礼的目光,两个人谁也没让开。
郭韦礼和萧驰野不和人尽皆知,他在图达龙旗构陷骨津一事就是横在双方间的刺,又跟禁军在沙三营屡次摩擦,两方的气氛剑拔弩张,谁承想萧既明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萧驰野的帐下。
邬子余从帐子里出来,站得老远,不想受此波折。
郭韦礼现在的主将是萧驰野,这意味着他还能否上战场全凭萧驰野做主。骨津是萧驰野的近卫,构陷一事不可能就此翻过,谁都不知道,萧驰野到底会给郭韦礼穿小鞋,还是会把他调离主战队伍。不论哪种选择,对于才重建的二营而言都不是好事。
通行桥落稳了,郭韦礼驱马过桥,带着队伍进入沙二营。骨津沿着台阶往下走,站在半中央看着他们进来。
萧驰野没回身,他把捡回来的箭再次搭到弦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靶子。
砰!
郭韦礼听见中靶的声音,他单臂抱着头盔,看见霸王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过了须臾,他才翻身下马。
晨阳带着人前来迎接,郭韦礼把自己的牌子递过去,晨阳翻看了一遍,抬头对他说:“原队伍不能再用,要就地解散,到东头的帐子里登记,会把他们补到空缺的位置上。”
“前几日哈森来了,”郭韦礼说,“三营东侧的营墙彻底塌掉了,你们找个机会呈报大境,那里需要军匠修补。”
“哈森带着投石机吗?”晨阳把册子夹到臂下,在郭韦礼点头后,转头朝另一边的禁军喊道,“去叫孟瑞,让他把军匠带过来。”晨阳说着又看向郭韦礼,“我马上安排军匠下到三营修墙,你先跟二爷呈报军务吧。”
郭韦礼用舌尖抵着缺了半颗的虎牙,转身面朝着萧驰野。萧驰野没有理会,他似乎专注在霸王弓上,把那靶子快射穿了。
离北今年的天气反常,这才三月中旬,交战地就热得像是往年的四五月。郭韦礼没有卸甲,站在这儿被晒得热汗直冒,里衣潮得能够拧出水,贴在他身上,伴随着热浪使人烦躁。
郭韦礼抹了把脸,忽然嚎了一嗓子:“沙三营郭韦礼前来给二爷呈报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