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下(16)
萧驰野捏紧了茶碗。
“你想要这个位置,”萧方旭缓缓握紧拳,既像是在问萧驰野,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真的够资格吗?”
萧驰野回离北前,被离北的主将拒绝了。他很难说明那种感受,他确实受伤了。他在后来没有与这些人再起纷争,但是他们也就此分开了。萧驰野回来这么久,禁军仍然是禁军,他站在军帐里的时候,和主将们是那么不同。他受伤不需要这些人来替他擦药,他们貌合神离,融不到一起。
火堆上的茶煮开了,“咕嘟嘟”地冒着泡。萧驰野觉得他像是游离在狼群边沿的那匹狼,看似回来了,实际上还站在原地。他看着这些人拼搏厮杀,可那其中没有他的位置。
“你击败哈森不需要七年,”萧方旭注视着萧驰野,他说,“但是你必须学会宽容。”
萧方旭辰时离开营地,今日的雪更大了,如果没有头盔遮挡,双眼很容易被迷住。他在戴上头盔前,冲萧驰野打了声口哨,萧驰野站到马边,他胡乱揉着萧驰野的脑袋。
“雪夜行军太危险,你等到明天卯时再出发北上吧,”萧方旭说着戴上头盔,声音闷在里面,“详细路线等我回营后再谈。”
“最晚丑时,”萧驰野说,“雪太大了,再晚就会迷失方向。”
“视情况而定,”萧方旭勒着缰绳,“走了。”
萧驰野看着萧方旭带兵出营,铁蹄往北像是一条游龙,眨眼间就被雪雾吞没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帐去补觉了。
萧驰野这一觉睡得沉,是被马蹄声吵醒的。他精神不佳,缓了片刻才发觉天早黑了。他起身披衣,出去后看见营地四处都是士兵,门口轮值的晨阳和骨津都不在。
萧驰野转身,拽住一人,问:“什么事?”
“二营遇袭,”小兵迅速穿戴着铠甲,冲萧驰野匆忙地行了礼,“现在要调兵南下前去支援!”
萧驰野快步到了军帐前,掀帘时发现左千秋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外走,他说:“蒋圣没有回来吗?”
左千秋大步流星,面色沉重:“没有,多半是被拖住了,这是调虎离山。哈森在图达龙旗恐怕都是伪装,真正的目的就在于突袭沙二营。”
沙二营和沙三营间的马道被堵住了,蒋圣绕路北上和萧方旭去打伏击,守营的兵力锐减,只能靠沙一营来补。
“阿野,”左千秋上马前说,“你得镇守在这里,营地里还有粮食。”
萧驰野说:“我没有调兵之权。”
“你不能带着押运队北上,”左千秋掉转马头,“在这里等你爹回来吧!”
音落,马已经奔驰而出。
萧驰野退开几步,给后边的骑兵让路。他环顾四周,在前方混乱中找到了晨阳。
“骨津北上去给王爷传递消息,”晨阳匆忙地赶到萧驰野身边,“雪太大了,猛也没办法飞行,只有骨津能够在雪夜里辨别方向。”
萧驰野问:“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晨阳掐着时间,“卯时才能回来。”
萧驰野一愣,跟着问:“丑时已经过了?”
“现在是丑时三刻,”晨阳担心地看着萧驰野,“……沿途的痕迹都被雪覆盖掉了,三队可能还在雪野。但是蒋圣也在雪野,主子,王爷的兵力远胜哈森,卯时肯定能回来。”
萧驰野陷入焦虑,这是种难以发泄的情绪。他没有调兵权,一营所剩的兵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北上,他只能等。
这是调虎离山,但是哈森突袭沙二营干什么?
萧驰野盯着地图,抬指沿着萧方旭画下的线移动,那种不安弥漫起来,他像是还站在图达龙旗的雨夜里,隔着雨帘跟哈森对峙。
沙二营的粮食还在一营,萧驰野昨晚才到,蒋圣甚至来不及转运。二营往南的路被大雪堵住了,突袭二营既得不到粮食,也没办法威胁三营。
为什么?
萧驰野在错综复杂的线路里反问自己。
寅时过得太慢了,萧驰野在军帐内不断地问时间。他在原地徘徊着,揉掉了胡乱画出的线。他逐渐不再沿着萧方旭的路走,他把自己放到了哈森的位置上。
哈森是个成熟的猎手,他熟悉离北的马道,这点在图达龙旗的时候就充分显示了出来。他消耗了朝晖,暴雪成为了他的遮蔽物,他能够在雪野里进退自如。
萧驰野停下来,重复着适才那句话,一股寒意直蹿而上,冷得他手指僵硬。
优秀的猎手不会轻易暴露出目的,他们耐心十足,弱点都是诱敌的伪装。哈森在雪野里进退自如,那他一定对北边的路线了如指掌,他知道哪段路适合伏击。哈森来到北边战场半年,他每天都在跟离北铁骑打交道,这些时间都是在练习,他已经摸清了萧方旭的节奏。
这是个圈套,哈森就像套住萧驰野那样,套住了萧方旭。他根本没想在暴雪里偷袭常驻营,他对二营也没有兴趣,他绕了如此大的圈子,目标叫作萧方旭。
萧驰野猛然扯开帐帘,迎面撞到了晨阳。
晨阳踉跄退后,来不及行礼,急声说:“骨津回来了!”
萧驰野看向外边,不仅骨津回来了,蒋圣也回来了。萧驰野疾步走近,推开横挡着自己的铁骑,不断地寻找,但是没有,萧方旭不在其中。
蒋圣伤得很重,他是被抬回来的。萧驰野看见那被砸烂的头盔,神色一变,狠声说:“操!”
“是蝎子,”骨津用衣角使劲地擦着脸,哑声道,“主子,他们藏在铠甲背后,带着我们的腰牌,伪装成离北铁骑,在图达龙旗的旧驿站里蒙骗了所有人!”
“我爹呢?”萧驰野拽紧骨津的衣襟,一字一句地问道。
“……遇袭,”蒋圣半面脸都是血,他耳鸣严重,屈指扒在边沿,含混地说着,“变生肘腋,太快了……”
骨津把唇咬得泛白,他在萧驰野的目光里,艰难地说:“我没有找到,主子……”
萧驰野推开骨津,他吹响了口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浪淘雪襟。他几步到了马厩,牵了匹马就上。
邬子余想拦住萧驰野的马,他说:“总督没有调兵权,贸然北上要革职查办!我们得先传书二营,向——”
萧驰野没有看邬子余,马鞭抽响,他像是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妈的!”邬子余在原地摔掉了头盔,冲左右喊道,“快去二营传报!”
萧驰野在苍茫大雪间奔驰,风撕扯着他的衣袖。他沿着马蹄印冲向西北方,寒意砭骨,持握缰绳的手很快就冻得紫红。马受不了这样的疾行,他只能在大雪里徒步。他凭靠嗅觉追到了风雪深处,穿越满目狼藉的战场,在天黑时找到了萧方旭。
萧驰野冻僵的手指盖住了眼睛,他仓促地擦拭着什么,可是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声音。鸿雁山的风吹着萧驰野的发,他无助地站在这里,最终失声痛哭起来。
“还给我……”萧驰野滑跪在地,痛不欲生,朝空无一人的战场哽咽道:“还给我!”
哈森带走了他父亲的头颅。
第186章 暴雪
天地的界线模糊不清, 暴风雪临袭战场, 把鸿雁东山脉彻底覆盖,游目间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
哈森原本已经离开了, 但是今夜风雪太大了, 他担心在雪野中迷失方向, 只能再度回到废弃的驿站。哈森这次率领的蝎子们都长着酷似大周人的脸,他们已经卸掉了那层用来伪装的铠甲, 正围坐在一起喝茶。
“周……”其中一个擦拭着腰牌, 在火光里努力地辨别,“这个人姓周呢。”
“我的姓傅, ”另一个也举起腰牌, “是大境的男人。”
“狼都来自大境, ”带有刀疤的络腮胡子环视这些玩闹的后辈,最后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哈森,“今夜你击杀了狼王,哈森, 以后你就是北边战场的王。”
北边战场一直属于狼王, 萧方旭以其强悍占据着鸿雁山的最顶端, 他在过去那二十年里,令边沙十二部闻风丧胆。在座所有人都对他的传说耳熟能详,今夜他们全胜而归,击杀掉的不是凡人,而是离北的神。
哈森吃着茶,闻言对乌力罕露出腼腆的笑容。
哈森似乎总是这样内秀, 但今夜以后不会再有人胆敢轻视他。乌力罕已经能够预料到,未来几年时间,边沙将会以怎样的速度横扫离北。他们对现在的离北太了解了,萧既明重伤不愈,萧驰野羽翼未满,主将凋零严重,离北面临着过不去的凛冬,而哈森为此等待了很久。
乌力罕说:“但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出乎意料,”哈森双手捧着碗,想起自己的战利品,“我听着他的传说长大,他在我父亲口中战无不胜。”
“俄苏和日会为你自豪,”乌力罕想了片刻,“今夜被你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
哈森喝掉了茶,没有回答。
但是乌力罕没有说错,今夜被哈森斩首的还有离北铁骑。一直以来,这面立在北方的铁壁都显得那么坚不可摧,可当哈森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觉离北铁骑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支军队过度集中,他们的信仰虽然诞生于土地,却极度依赖统帅。他们建立的时间太短了,以至于每个士兵都把目光放在萧方旭身上,仿佛只要萧方旭在,离北铁骑就能战无不胜。
阿木尔明白这个道理,哈森也明白这个道理。天琛年是离北铁骑不再占据主动地位的转折,萧既明的退后象征着崩坏的开端,而萧方旭的复出则是让哈森笃定了离北铁骑的要害就在这里。哈森被调到北边战场,是为了熟悉萧方旭。他八岁起就跟着阿木尔南征北战,在大帐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萧方旭,在萧方旭对他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萧方旭所有的带兵习惯。
哈森不想只打赢一场仗,他想要离北全线坍塌。至于谁会为此肝肠寸断,那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就像离北也从未体贴过边沙的痛苦。哈森要全力击垮对手,贯穿对手的心脏,让对手从此一蹶不振,边沙翻盘的时机就在此刻。他们争夺着,厮打着,在那积累起的血海深仇中蓄磨着各自的獠牙,过度的怜悯对双方而言就是自杀。
火堆快要熄灭的时候,蝎子们四散开来,寻找着小憩的角落。乌力罕守夜,哈森靠着陈旧的柜子合眼。
外边的寒风咆哮着撞在屋檐上,驿站门口挂着的铁马被吹得剧烈作响。世界只剩下黑白双色,夜与雪相互撕扯,破絮似的雪花累积成了雪丘,踩出的脚印很快就被掩埋掉了。
站在驿站外撒尿的蝎子还没有来得及解开裤腰带,喉咙就被卡住了,跟着是细不可闻的“咔”一声,蝎子的身体就被缓缓放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