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5)
七月七那日季府把随礼送到城外庄子上,然后又由严家人去把随礼连带着‘季寒’一块儿接入了严府。
两位都是新郎官,没有道理该哪一位凤冠霞帔红盖头,于是两人都是穿了一身锦绣金边大红喜服,面上带了半边鎏金面具。
林卷在入城的轿子上撕了季寒的面具,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又把自己收拾规整之后便安安稳稳坐着了。
说一切从简还当真是从简,因为严歇忱上无高堂,季叔常又想当作此后没季寒这个外嫁之子,所以也没来,这样子堂不成堂,索性连拜堂都省了,而季家人把林卷送到地方之后也按照他先前的吩咐纷纷回了府。
因为林卷自己一个人行事方便些,他并不想要季家人来拖他后腿,索性就把他们都打发了,那些人自然也乐意,毕竟没谁愿意跟着个没有前途可挣的主子。
进府后林卷便随着严府府上的人兜兜转转绕过回廊进了一处院子,此处倒还是有些大婚的气息,檐下红灯笼、树上红丝带、院里芙蓉花,看起来还是喜庆。
进了正房之后管事的邀他坐下,说了句大人吉时方至之后便离开了。
林卷透过半遮面的面具打量了一下房中物什,除却烛影摇红的喜气表象之外,这间房布置得倒不奢侈,一点也不符合严歇忱纸醉金迷的走狗之称,素雅得过了头。
屋子里最贵的可能要数那张楠木垂花柱床了,林卷看了一圈没甚看头,便自顾自走过去床边坐着,他天生软骨头,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便忍不住歪着靠在床头,可他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听门口一阵响动。
林卷觉得不能给人懒散的印象,‘蹭’地一下便起身坐直了,但也不知道他勾到了哪里,鲜红的床幔顺势落下,恰恰遮了林卷的身影。
严歇忱一进屋,转身看见的便是林卷因歪过头看床帘而绷直的一截细白的脖子,被大红的喜服一衬,看着好不诱人。
风桥还说样貌尚可?什么眼光,这分明得是天姿国色。
林卷抬手把床幔掀起,甫一掀开便见对面多了把轮椅,椅上那人和他一样,一身喜服半遮面,薄唇微勾,扯了个恰到好处的笑出来,看着虽假模假样,但严歇忱哪里都长得好,唇畔似有桃花,这样子半遮半掩地一看也很有几分公子风流的味道在里头。
林卷看了一会儿,从严歇忱身上回过味来,咂摸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想了半天方才想明白,娘的,我适才那般,怎地这么像在掀盖头?
严歇忱似也意识到了这点,唇边笑意真了几许,竟还忍不住露了一声出来。
林卷恼羞成怒,胡乱把床幔挂回床头之后便又坐下了,抱着手臂昂着头看严歇忱,虽看不清脸,但就是让人无端感觉到一股矜傲。
严歇忱想起风桥说的‘脾性待磨’,心里又想风桥审美虽歪了些,但识人眼光好歹还是毒,这别是个小暴脾气?
严歇忱磨叽了一会儿,忽地觉着两人面对面还带着面具的样子有些愣,于是轮椅前行,到了林卷面前便欲伸手揭面。
谁曾想林卷一翻身就躲开了,他跳下床,站在严歇忱面前,笑着提要求:“你先自揭面,我得先看看你好不好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林卷当然知道严歇忱长什么样,毕竟那日他二人在小城门下相遇,彼此是打了照面的。
而且前几天风桥和严歇忱来探他,林卷是知道的,他也是故意露馅的。
主要是此后他在京都行走,和严歇忱势必会常常待在一处,他不能保证自己在他面前能时时保持警惕,而且严歇忱和风刃司何等存在,不可能不去细细查他。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坦白,他就赌严歇忱并不在意这桩婚事,所以也不会在意这一点点差错?也赌严歇忱对他会比对没见过面的季寒有兴趣,没见过面倒是其次,主要是季寒虽然和季叔常有龃龉,但站在严歇忱的角度,难免会想季寒和季叔常到底是血脉相连,季叔常若有需要,季寒难保不会向着季家,但他就不一样,没有血脉勾连,就算是策反也要简单得多。
反正林卷就是试一试,若赌错了,大不了就跑路,可若赌对了,此后在紫玉京能得严歇忱庇佑,那便再好不过。
所以林卷这会儿就是想逗逗他。
严歇忱其实本来也无所谓揭面先后,反正他已知对面人是何种样貌,心底虽早已期待不已,可尚还能控制,结果这会儿被林卷这么一提,他也不乐意先揭了,感觉跟谁先露了脸谁就先失了贞操一样。
林卷见他不动,凑过去就想上手,谁知道严歇忱是个狡猾的,他虽不拦着林卷,但林卷揭开他的那一刻他亦出手如电,几乎是同时便揭了林卷的半边鎏金面。
林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慢了,他压根儿没想到严歇忱不为君子礼让之道,也没想到严歇忱手这么快。
林卷睁着一双眼,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和严歇忱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对视。
红烛香氛、喜字当头,一呼一吸间流转的都是旖旎的暧昧气息,本来还没有什么,但这眼神一对上,便什么都不对味儿了。
林卷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看起来竟有几分乖巧。
随即他刹那回神,心想按季寒的际遇来说,此前应是不认识严歇忱的,虽然彼此心里门儿清,但戏还是要足,于是他很快调整表情,飞快入戏装作惊讶道:“啊!怎么是你!你你你……你不是那天小城门下那个那个……!你居然就是那个严饮冰???”
严歇忱,字饮冰,他十年前就知道。
当年严歇忱十五,束发取字之时,还是他爹林书溢受当时的太子如今的临武帝所邀,亲自去给严歇忱刻的表字桃木牌。
而严歇忱那厢虽然此前也算见过他两次,可第一次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第二次又隔得太远,这会儿猛地再次清清楚楚地看见这张脸,脑子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懵了一下,估计也受了这灯红罗帐软的影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林卷的手腕,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林卷……”
林卷刹那听清了他口中喃喃,心里不自觉一紧,心想不该如此啊,他离开紫玉京已十年,这十年间他无论是身量面貌还是神态,都已然与当年相去甚远,以他当年和严歇忱不过泛泛的交情,严歇忱没忘了他都算好,怎可能还认得出他?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严歇忱倒是自己反应过来自己或许失态了,他放开林卷的手,不提适才自己所念之名,皱了眉看向林卷,故意道:“你是季霜白?”
林卷本还没从惊讶中反应过来,闻言才回过神,点头道:“是我。”
严歇忱心里一哼,还跟我装。
严歇忱念及此,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于是他直接朝林卷招手:“你过来。”
林卷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朝他挪了两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谁曾想这严歇忱居然是个喜欢偷袭的,仗着自己身手好,居然又趁其不备点了林卷的穴道。
“……”林卷多年没连着吃过两次亏了,再加上这会子他本就有点心虚,于是面上就更显势大,大声道:“你做什么!!!虽说是新婚燕尔的!但你也休想对我用强!!”
说到这林卷自己也顿了顿,眼睛向上一瞟,换了个语气笑道:“诶,你做什么要这样?我又没说不依你~而且这来日方长的,你急什么……”
严歇忱听他这话耳根子红了红,索性连他的哑穴一块儿点了。
林卷说不出话,就越发注重眼里的神采,他想,媚眼如丝,应该是这样?
严歇忱见他眼睛滴溜转,问道:“你眼睛怎么了?打什么主意呢?”
打你娘,老子在勾引你,看不出来?
严歇忱又说:“忘了你说不出来了,我不做什么,你别担心,我就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他这话说得正直,但林卷满脑子废料,硬是听出一丝缱绻。
严歇忱说完立刻便凑近了,说是想仔细看看,便真的是仔细看看,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林卷脸上每一个部位。
林卷一开始还能泰然处之,可后来纵是他脸皮厚,也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
可以啊你严歇忱,多年不见脸皮见长啊。
林卷被他盯得脸上都发了热,随后便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严歇忱见他闭上了眼,方才终于敢去看他的眉眼,可是看了许久,终是没在眼角看到他记忆中的东西。
他记得林卷眼角有颗小痣,正在右边眼尾的地方,其实不仔细看看不大出来,可严歇忱当初初见他之时便被他那眼角一飘晃了眼,此后多年更是在反复惦念中日渐鲜明。
可这人却没有。
此刻他也明白了前几日初见这人时是哪里不对了。
他眼角没有那颗痣。
严歇忱心里有些微疑惑,不过须臾又调整好了,他暂时把这事放在一边,开始考虑他适才想到的,他想既然此人能易容成季寒的模样,那他现在这幅样子又是不是真的呢?
他虽从未在人前提过林卷,可也难保被有心人打听了去,严歇忱掌风刃司多年,谨慎多疑已成习惯,于是便想验证一下。
林卷以为闭着眼能躲避那如狼似虎的探究目光,但谁曾想脸上居然蓦地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
林卷惊恐睁眼,果见严歇忱伸出魔爪,在捏他的脸。
林卷开口不得,眼神便是十足十的谴责,谁知道严大人就跟瞎了一样,手上动作反而越加变本加厉。
一开始还只是轻轻捏,后来居然开始搓圆揉扁,弄得林卷面皮都开始发红。
林卷有苦说不出,瞪他又没用,心里一急,准备流点眼泪水出来吓死他,可他还没酝酿出来,严歇忱就停了手,还轻轻地在他脸上摸了摸,似在为他适才的莽撞找补。
严歇忱一边摸着他的脸抚平红痕,一边想,没有易容,所以他和林卷只是长得像?
其实长得像不像他也不知道,十年前林卷年方十四,虽林卷自小便天资过人,举手投足间不见稚气,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天变一个样,十年不见,他或许早和自己记忆里不相似了。
严歇忱记忆中的少年林卷灿若骄阳又雅致端方,一颦一笑之间皆是世家公子的风度和年少恃才的意气风发,是当年的紫玉京中,最为峥嵘的少年。
而眼前这人,倒不是说他不好,只是,看起来和那时的林卷真的不大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但他又总感觉是一样的,心底也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不能轻易放了这人去。
严歇忱道:“我给你解哑穴,但你别闹,有话好说。”
林卷大睁着眼睛使劲眨巴,表示自己同意。
严歇忱见状便给他解了,谁知林卷出尔反尔,开口就想毁人清白,严歇忱见他似有起势,凉凉道:“我知道你不是季霜白,你敢闹我就把你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