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25)
皇帝没碰那个盒子,只是叫掌印拿去放在箱子里,锁上。
掌印犹豫了一下,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站起身,自己抄起盒子往里屋走去。掌印听到一声沉闷的盖上箱子的声音,然后就是锁扣扣合的响声。
皇帝出来的时候看到掌印坐在他坐过的位子旁边,撑着头,一手闲闲地绕着自己的头发。掌印没有戴乌纱帽,曳撒被他脱掉了挂在屏风旁边。
“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帮我写几个字。”皇帝顶了他一句,一撩龙袍盘腿坐下。
“这个真的很无聊欸,你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闷得慌。”掌印拿食指给他研磨朱砂,加了一碟子的清水,慢慢地磨着。
“好了好了少磨点,你磨这么多,我当然就要不停的写下去啊,不然多浪费。”皇帝轻声指责他,一手飞快地在奏折上圈点。
掌印伸手夺过皇帝手中的朱笔,皇帝一不小心画歪了一条线,皇帝瞪起眼睛说掌印你是不是想造反。掌印挠他痒痒,皇帝缩在他怀里笑,一笑就停不下来。
屋子里装满了夕阳,瓷缸里放着刚换的冰块,减了不少燥热。
“好了,停下来。我们来做点正事。”掌印跟着皇帝笑了一会儿,忽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接下来他们要讨论的是生死存亡。
皇帝一下子被他搞蒙了,只见掌印掂起朱笔和朱砂碟子,小心地蘸了一点,叫皇帝靠过来一些,他好操作。皇帝下意识地往后倒,问:“你要干什么?”
掌印朝他抬抬下巴:“欸,叫你过来就过来嘛,我都不做其他事。”
掌印欺近一点,轻轻抚平皇帝皱起的眉头,然后就着朱砂给描画皇帝眉心那朵天生的梅花。
掌印描得很认真,皇帝抬眼看掌印的眼睛,掌印正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皇帝舒了一口气,脸上突然就红了。
“皇上,你怎么了?脸看起来有点红啊,很热吗?”掌印温声说,一边给他画梅花,一边垂眸看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顿时语无伦次了,他只不过是个十八少年,什么情绪都显露在脸上,不像丞相那样的老狐狸,藏山不露水的,猜都猜不透。被掌印这样一说,皇帝的脸更红了。
“才不是咧。”皇帝说,抬眼觑觑掌印,转而又看向别处了。
掌印轻轻地笑,说:“现在更红了。”
“你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嘛!”皇帝喊一声,叠在一起的两手微微颤抖,不知为何。
掌印没理皇帝,他手上停下最后一笔,左右看了看,喟叹了一声,很满足的样子。
皇帝眉心的那朵梅花,被他的朱砂一渲染,更是明媚鲜活。看上一眼,就能想到大雪漫天,梅花未落。
皇帝抬手去摸摸额头,掌印握住他的手腕,靠近了吻住皇帝的嘴唇。皇帝愣在原地,头脑里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掌印披垂的长发还有他半眯着的眼睛。
彼时是七月二十九的傍晚,暮色褪去,夜晚即将来临。
皇帝听到窗外传来画眉的鸣叫,此起彼伏。那时候皇帝不觉得自己是皇帝,而只是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儿,他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喜欢他,仅此而已。
掌印含着皇帝的嘴唇研磨几下,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就像是忽然一冲动,就这样做了。但皇帝没有拒绝他,掌□□里高兴,霎时如春暖花开。
“唔。”皇帝含糊不清地挤出一个音,掌印咬到了他的嘴唇,把他痛了一下。
掌印松开他,坐直身子,把朱笔和朱砂碟子放回桌案上。掌印笑吟吟地抬手摸摸皇帝的脸颊,问他:“这回要判咱家什么罪?咱家好去准备准备。”
“你好大的胆子,冲撞龙体,朕罚你一直待在朕旁边,哪都不许去。”皇帝扑过去把掌印整齐的头发揉乱。
掌印揽着皇帝的肩膀,看他的笑容,说:“臣,遵旨。”
皇帝给丞相关了禁闭,原因是丞相抗旨不遵。丞相在山庄里的居所外面围了一层卫兵,一日三餐都是小黄门递进来。
皇帝本以为丞相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丞相并没有。丞相在午后躺在凉椅上小睡,摇着手中的蒲扇,其乐悠哉。
其实丞相难得清闲,至少不用每天批改那些无聊的奏折,他心里还有点窃喜。
丞相知道皇帝想看到的是什么,他偏不让皇帝如愿以偿。皇帝想跟丞相争权了,自古君主和丞相水火不容,丞相当年做过皇帝的老师,这几年一直皇帝吃的死死的。丞相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他一点都不慌张。
将军在路上奔驰了四天,哈萨克斯坦的名马可以日行千里。将军策马闯过了最后一道关卡,再穿过峡谷中一条驰道,出来的那一刻,只见眼前平原浩荡,川河烟渺。
高远的天穹笼盖在头顶,淡淡的流云滑落天际。骏马在这样荒原上奔跑,将军感受到北方旷野里久违的宏大和苍凉,他听到风中的絮絮低语,头也不回地,把万里长城和十万群山,通通抛在脑后。
☆、相思
“新将军来了!新将军来了!”当军营里蓦然响起这几声呼喊的时候,站在大营前头的哨兵、正在生火做饭的炊事、正站着教训给新来小兵的百夫长,全都转过了目光望向旌旗飘扬的地方。
他们听到远道而来的马蹄,像一阵急雨,突然洒落在这荒原上。在军中待了有段时间的将士都知道,那是将军的马,来自哈萨克斯坦汗国,有着湛蓝的眼睛,和黑夜一般的鬃毛。
“新将军来了?新将军在哪里?”几个刚刚招进来的新兵还没有见过将军,一听将军来了,全都好奇地问起来。
百夫长呵斥他们,让他们回营里去待着,将军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百夫长手里握着长矛,他听到那边人声鼎沸。他算了一下日子,这天是七月十九,北方的天穹一如既往的高远,太阳不落,白云不起。他想想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叹了口气,抬起脚步往另一边走去。
将军坐在马上,风尘仆仆。他摘下头上的斗笠别在马鞍上,翻身下马,立刻有人围上来,帮他脱掉披风,请他到将军殿上去。
将军的正殿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自从老将军战死之后,它就被锁上,等着下一任将军来。
副将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铜锁,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将军闻到了淡淡的灰尘气息,夹杂着木头的味道,有种悠远的诗意。
将军看看里头的陈设,跟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一模一样。两个月前将军来这里收拾老爹的遗物,装在箱子里,陪着老爹的遗体一路送回了帝都,再一路送进了坟墓。那天他亲自锁上的这扇门,今天又重新打开了。
将军简单地梳洗沐浴过后,穿上玄黑的轻甲。将军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冠,他突然想起在帝都的日子,当时丞相站在他旁边,穿着湛蓝的衣裳,南国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将军不曾忘记。
将军找来副将问话:“异族的公主被杀了?”
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虽然他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曾说掌印是一派胡言。将军拿出皇帝亲笔写下的圣旨,铺开来,让阳光照到它。
副将站在将军对面,当他看到圣旨铺开来的那一刻,连忙退避三尺,俯首叩拜。将军喊他平身,说不必拘泥于礼节。副将扶膝站起,拱手回话:“回将军,正是。”
“折子是谁写的?”将军坐在圣旨前,背靠着窗户的阴影,语气安稳。
副将说:“是臣写的。”
将军一伸手把圣旨全数收起来,装在匣子里,放进堆满书卷的瓷缸。将军叠起双手,偏头看看窗外,他看到远处升起的炊烟。
“谁杀的?”
“尚未查明。”
“尚未查明还是没有查?是不是异族栽赃嫁祸?”将军敲着自己的手背,他没有看副将,他看向别的地方,思绪渺渺。
副将神思一凛,连忙说:“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将军责罚。”
将军交叠双腿,斜靠在椅子上,让他半个身子显露在阳光里。北方气候偏冷,在盛夏也不见得帝都那么炎热。
将军说:“前几天是不是跟异族干过仗?”
副将游移了一下目光,忽然有些慌张,他支吾了一下,全被将军看在眼里。
“打了败仗是不是?然后故意搞的这么其乐融融的样子来骗我?”
将军笑着说,他笑的时候一直看着副将,目光清冷冷的,像远方高山上的雪原。将军是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将军在帝都的时候,有百花,有丞相,有盛世,有繁华,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副将慌忙跪下来,头磕在地上,说将军饶命,臣罪该万死。
“别一来就罪该万死,没人能这么容易就死去。”将军扶着膝盖站起来,背着手在窗前徘徊,“打一两次败仗也很正常,把我的脸面丢光了,我再一样一样捡回来。”
副将匍匐在地上,听了将军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新将军和老将军不一样,老将军严厉刻板,有长者的威仪,而眼前这个新来的将军,晦明难测。
“听说公主被杀了,是哪个公主?长得怎么样,之前是否见过?”将军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景色,炊烟像蓝色的带子,袅袅娜娜。
副将没有抬头,他说:“是公主图甘达莫氏。”
“图甘达莫。”将军轻轻地念这个姓氏,他在努力回想,“异族的旁支,兄长是图甘达莫古道恩,少年英才,去年冬至的宴会上,颇受皇帝的赏识。”
将军闭着眼睛回忆当时的场景,他想起大雪纷飞的日子,宫殿的屋檐上盖满了雪花。宫墙旁栽种着梅花,有异族的车队从树下走过,为首的一人骑着白鹿,眼睛翠绿如翡翠,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
图甘达莫古道恩,异族旁支的少年族长,将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少年太尖锐,有种涉世已久的锋芒。
将军的思绪拉到推杯换盏的宴会上,他看到有姑娘在跳舞,那个姑娘也有着翡翠一般的眼睛,白金色的头发,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是异族人深刻的五官。
将军重新组织起那天铿锵的鼓点,公主图甘达莫氏踩着鼓点跳异族的叙事诗,腰身窈窕,眉眼灵动。
将军这下才完完全全地回忆起公主的面貌,他不为所动,除了有点点微弱的惋惜。毕竟这样的舞姿,在世上已经很少见了。
“公主的遗体呢?放在哪里?”将军问。
“回将军,遗体已经运回了异族。”副将如实禀报,“人是在边界内三十里的萨仁哈森地被刺杀的,图甘达莫氏族长第二天就打过来。我方因为事情原因不明,不敢造次,想着等将军来了,再做打算。”
“我们死了多少人?”将军问,他皱起了眉头,连看外面的飞鸟雄鹰都没了兴致。天上一只孤单的灰鹰在盘旋,翅膀晶亮瓷实,一会儿便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