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15)
将军尴尬地摸摸后脑:“相爷啊,您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丞相不进不退,就站在原地,鼻尖对着鼻尖,笔直地看着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就能看到他心里去。丞相说:“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本官想跟将军讨论讨论。”
将军连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相爷,这事我们私下解决,私下解决。”
蒲川还在笑,没等丞相去撵他,将军抢先一步,伸出手就在蒲川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力道还不轻。
“笑什么笑!你现在赶紧给我出去!丞相有话要讲,不许偷听!”将军佯装呵斥,外强中干的,丞相看了突然忍不住想笑。
蒲川心领神会,大人们谈论公务哪有小孩子插嘴的道理。蒲川拱手拜别了两位大人,三两步就离开了院子,留下满地的月光,和月光中的两个人。
丞相眼梢瞥见蒲川转出了垂花门,才若无其事地掖掖袖子,在院子中央踱起步来,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听说你夸我脾气好?”丞相问,仰着下巴,露出漂亮的弧线。
将军连忙脱掉自己的外袍,拿去给丞相披上。虽已入夏,毕竟夜里凉快,丞相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是不要着凉了才好,不然将军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丞相竟不推辞,顺手就拢过袍子,把自己裹紧。将军的袍子还带着温温的热度,温暖绵长,丞相愉悦起来,心里雀跃一阵,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
将军赶紧给丞相赔不是,这个时候绝对是要先认错,丞相心性高,说什么都不会觉得是自己错。
将军曾试图与丞相讲道理,奈何口才确实比不过状元郎,最后铩羽而归。于是将军总结出的道理就是丞相生气了一定是自己的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错再说。
将军态度诚恳地表示歉意,将军当年也读书,腹中自然是有不少经纶。他引用孔夫子的话来表示自己的良心,一面说,一面觑着丞相的脸色。
“将爷说了这么多,不表示一下什么吗?那本官可真是吃了大亏。”丞相摆着架子,扼腕叹息,那样子看起来颇像是上街买菜被小贩狠狠宰了一笔。
将军思忖一下,说:“那我明天亲自给您倒茶?亲自赶着马车送您回去?”
丞相停下来,扭着身子看自己背后的倒影,摇摇头说:“你是将军,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太折杀脸面。”
“那要不我现在亲自送您回房间休息?陪您睡着了再走可以不?”将军期待地看着丞相,眼里有微微的亮光,看得丞相心里一颤。
丞相心里其实非常赞同将军的这个提议,但他必须得在这时候表现出端庄的仪容,于是他以不符合礼法规矩为由委婉地拒绝了将军。
拒绝完之后心里又有点小小的惋惜,心想大好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这下将军没法子了,两个建议均被驳回,将军面色窘然。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大方的张开双臂,说:“那我就只能牺牲一下,勉为其难给你抱一抱吧。”
丞相顿住,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朦胧得像隔着一层雾。丞相突然闻到什么花香,好像是昙花,又好像是夜来香,袅袅的,能把人心融化。
“不愧是将军,大丈夫能屈能伸。”丞相平时坐怀不乱,但这一次还是紧张了,“既然将军这么主动地邀请我,那本官,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军听出来了,丞相的尾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但他猜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将军突然觉得自己今晚真是伟大,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什么家国,什么天下,在这时候都不重要了。
丞相走过去,解开身上的袍子,突然呼啦一声抖开了,扬手罩在将军头顶,把自己也罩在了里面。
丞相笑得很开怀,袍子罩着,隔绝了月光,里面忽然昏暗下来。将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丞相这是在做什么,他惊奇地看着丞相漂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湖泊,
“鹤山?”将军说,语气温和,叫他的名字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丞相咧嘴笑,轻声跟他说:“渭侨,你表弟的母亲,死掉了。”
☆、遑论
将军凛然,他万万没想到丞相会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他原本以为丞相是在开玩笑,确认了一遍之后,方才得知这是事实。也对,丞相从不说谎。
“柴蒲川知道吗?”将军问。
丞相没直接回答,而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挨得更近了,气息都交缠在一块儿。
丞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军的眼睛,眉里眼里都是温暖的情意。将军没来由地觉得兴奋又紧张,耳垂也跟着热了起来。
丞相没有做其他动作,忽地一下子掀开袍子,大笑道:“当然不知道了!”。
哗啦一声,将军漂亮的刺绣袍子铺展开来,月光照在上面,泛起煌煌一片明光。丞相把袍子重新穿回身上,裹紧了,像拥诗人笔下的长安一片月光入怀。
将军觉得丞相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在他身上,能看到烟花三月,桃李芳菲。回想起自己所经历的长河落日,铁马秋风,将军忽然有种整个四季都是春天的错觉。
将军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他突然想起市井中有关于他们的传闻。将军当初视其为洪水猛兽,现在看来,倒还是有共剪西窗的温柔。
“这事是谁干的?”将军询问,和丞相走到一处,并肩而行。
丞相把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抬着下巴去看天上的明月。
丞相抿着嘴思量了一下,说:“这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本来这事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一位故友传书给我了,我才来告诉你的。”
“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开封柴氏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将军背着双手,挺着脊梁往深深的花木看去,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浓重的黑暗。丞相看看他的脸,又低头去抚摸袖子上的孔雀花纹。
“人心凉薄呗,当家的已经死了,一个寡妇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重视。”丞相说,声音像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真是丧心病狂。”将军低声说,他抬手揉揉额头,烦躁地撩了撩头发。
丞相抬手帮他把头发抚平,丞相说话向来波澜不惊,像流淌的酒,一不小心就有了醺醺的醉意。
将军觉得自己先是栽在了丞相的声音里,然后再是他的相貌。将军曾听江南的女子弹琵琶,辑商缀羽,潺缓成音。
将军问丞相那位故友是谁,丞相说洛阳梁氏,你小表弟的师父。
将军说他不是我表弟的师父,是我舅舅的师父。
“我娘被杀了?”突然有人声从门外传来,丞相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有少年的身影逆着月光,被磨上了一层毛毛的边。丞相看将军一眼,神色安宁。
“蒲川,你怎么在那里?”将军说,走过去要把蒲川拉过来。垂花门上攀爬着蔷薇花,微风拂过,露出藏在叶底的花瓣。要是在白天,还能听到花底黄鹂在啼鸣。
将军伸手,蒲川却一下子打开了,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借着明亮的月光,将军分明看到蒲川眼睛里有蒙蒙的水雾,晶亮亮的,仿佛一下子就要涌出来。
将军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大漠荒烟和孤云野月又包围了他。他想起军中的某位将士坐在土坡上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人就着琵琶弹唱,唱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突然有种凄凉的情思悠悠地爬上心底,将军想起了自己老爹,老爹出丧的时候将军硬是没流一滴眼泪。他经常提着酒壶去拜他老爹的灵位,陪着月亮和花香,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
柴蒲川突然就哭出来,丞相拉过他,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柴蒲川今年十六岁,丞相对他来说算是不大的长辈。蒲川不敢在丞相面前造次,丞相这样的大官他惹不起。
“我娘是怎么死的?”蒲川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泪水从他脸颊上往下流。
丞相犹豫了一下,虽然他不是很喜欢将军这个小表弟,但他不敢这么直白地告诉他真相。
丞相从来没有自己亲手去杀过什么人,但死在他手下的还真不是一笔小数目。丞相血腥场面见过不少,只是他并不愿意回忆。
将军说:“身首异处。”将军的声音更加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死亡的事。“大人不要说笑了,我母亲温婉贤淑,平日里没有招惹谁,怎么会被杀呢?
蒲川看着将军,红着眼眶,他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但面上仍强作欢笑。
将军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他突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很多情绪堵在他的喉咙里,憋得他想哭。
丞相见状,拍了拍蒲川的背,温声慰劝了几句。丞相不太会安慰人,除了童子之外。童子是小孩,好哄,一颗糖就能让他高兴一整天。面对眼前这个相继受到打击的少年,丞相还真是没有办法。
丞相出身自名门之家,一路青云直上,未曾亲历人间的冷暖。前几年天灾,丞相去接济难民,当他看到褴褛的衣衫和饥饿的形骸时,方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自那之后,丞相就尤为厌恶上下尊卑的秩序,贵族在云端享乐,而平民只能在尘埃里衰亡。
丞相年轻,思想跳脱出四书五经之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蒲川说:“相爷,您与洛阳梁氏是故交,那是否还能再多问问?”
“故交是故交,我现在都还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将军按着太阳穴在院中蹲下,他看到满地的月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将军摸着自己的下巴,听夏虫鸣唱,眯起眼睛在思考。
“相爷,我们虽然小门小户,但真的是良民。”蒲川闷声说。
丞相没回答他的话,丞相想了想,才说:“太行山。”
“什么太行山?”将军问。
“蒲川的母亲,死在太行山最惊险的那一段路上。”丞相顿了顿,又说,“那地方确实不好走,我从泸州来的时候,也曾经从那里走过。连绵的大雾,散都散不掉。”
“那里是什么要塞?”将军站起来,他在努力回想太行山的样貌,回想设在山谷中的那些关卡。将军很少去太行山,因为将军的辖地不在那里。
丞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曾向当地的樵夫问路,他们说,那段路是从山西河南一带进入帝都的必经之路。”
“那里我知道。”蒲川说,“我来的时候也是走的那条路,我记得,那天起了大雾,我有点不放心,就叫母亲现在山脚的客栈中投宿,过两天再动身。”
将军倚靠在榆树下,歪着头看院中霜白的月光,鼻尖萦绕着花香,将军也叫不出名字。院子里忽然一片寂静,夜已经深了,只有夜出的鸟还在活动。